活 到 黎 明
作者:[苏] 瓦西里·贝科夫
第一章
“行啦,我们不要争论了,把人集合起来!”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打断了谈话,从木房的犄角后面转了出来。
邱宾准尉的话只说了半截,便咽下去了。他的两腿细长、身躯干瘦,长得又不匀称,披一件白色的伪装服。夜幕迅速降临,在雪天的黄昏里可以看到他那张被风雪严寒熬黑的、过早地布满皱纹的脸不满意地抽搐了一下。淮尉沉默了一会儿,表示不同意中尉的意见,然后甩开了大步,顺着雪地里隐约显出来的小路,向木房的门口走去——这间干燥室的门掩得严严实实。可是现在已经没右必要再关了,邱宾把门使劲推到一边,门摇摇晃晃地斜挂在一个合页上。
“起来!出去集合!”
伊万诺夫斯基停下来侧耳细听。干燥室里的轻言细语立刻听不见了,里面鸦雀无声,这个口令所必将引起的一切象是把大家弄呆了。这本来是部队里一个普通口令,可是现在对每个人来说,它包含的意义就太多了……然而紧接着里面的人都轻手轻脚地一齐行动起来,说话声也听见了。一会儿就有人第一个胯出了黑糊糊的门洞,走到洁白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伊万诺夫斯基在看到一个披着新的伪装衣、静候在木房的黑墙跟前的白色身影时,心不在焉地想到是他。但由于聚精会神地在考虑事情,同时听准尉在干燥房里大声吩咐,伊万诺夫斯基立刻又把这个人忘掉了。
“快出去!什么也别拉下,我们不回来了!”从干燥房的木头墙里面传来邱宾的关切而又严厉的声音,听来有些喑哑。
准尉心里有气,看来他到底也没有同意中尉的意见,尽管表面上几乎一点也没有流露以来。不过邱宾自己生多大的气都可以,这是他个人的事。但只要这里是他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指挥,决定权就属于他,而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最后的、不可更改的决定:必须而且马上从这里穿过去。因为绝不能再漫无止境地拖延了!他已经等了将近六昼夜。离目的地原以为很近,只有三十来公里,刚才一量地图,才知道是六十公里;实际情况自然还要远些。十一月末虽然夜长,但是这一夜里他们要做的事情毕竟太多,因此不能浪费掉现在对他们来说十分宝贵的时间。
中尉断然拿起靠墙放在最边上的自己那副滑雪板,从小路往雪地里走了三步,站在快要排成一列横队的战士们面前。战士们忙着拿滑雪板,戴风帽;风从墙犄角呜呜地吹来,抖动着薄棉布伪装衣,系衣襟的长带头抽打着前胸。尽管伊万诺夫斯基尽力减轻负担,但带的东西还是过多。你看,他的十个战土穿着厚厚的棉背心,伪装衣下面背囊、手榴弹袋、枪支、弹药盒和子弹带挂满了一身,—个个显得臃肿难看。除此之外,每个人还有—副滑雪板,眼前这只能是是很大的累赘了。但所有这些东谈都是需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现在滑雪板看来最没有用,但是到德围人的后方就大有用场了。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滑雪板上。小分队使用滑雪板的主意正是他在军部提出来的,立即得到大家的赞许——从不动感情的侦察处长到吹毛求疵的、被工作和部下弄得焦躁不安的参谋长。
问题是怎样去实现这个主张呢?
在中尉沉默不语,内心焦急地等待战士们站队的此时此刻,这个问题是他考虑最多的。战士们在雪天的黄昏里取滑雪板,发出轻微的碰击声,在狭窄的小路上臃肿笨拙的身体你撞我碰的。他们的滑雪技术会怎样?一直也没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们大家的滑雪情况;天黑以前他们一直向前沿阵地运动,弯着腰在灌木丛中穿行。从早晨他就呆在这儿的步兵营营长的观察所里察看敌情。整个一天里阴沉的天空飘下来一点点稀疏的雪花,傍晚雪开始大了,中尉高兴起来。他已经选择好了穿过去的整个路线,记住了路上的每一个土包,现在天又下起了大雪,这是再好不过了!但是天刚黑,风变了方向,雪开始小起来,眼看就要完全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雪花在寒冷的空气中飞舞,纷乱地落在木房的圆木墙上。准尉建议:再等两个小时,也许那时风雪还会大。在风雪里一切就好对付多了……
“如果风雪不大呢?”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反问他。“那时怎么办?你想白白地断送半个夜晚,是不是?”
浪费掉半个夜晚是不行的.他们的全部路程才计划用一个整夜的时间。然而也得承认准尉的头脑还好使。如果穿过去的行动失败,即使—夜再完整,再长,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小路右侧排头是鲁卡绍夫中士。他是从正规部队来的,身体结实,是个不爱说话的大个,又是个真能吃苦耐劳的步兵。他的职务是副排长,是特地从军部警卫营调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他那从容不迫、—丝不苟的动作给人以坚定有力和稳妥可靠的感觉,站在他旁边的战士哈基莫夫也是从步兵里调来的。虽然现在还没有下达任何口令,但是他那张黝黑的感孔已经浓眉紧锁,全神贯注地看着指挥员,他按“枪放下”的要求,一手扶着枪,一手扶着滑雪板。下一个是战士苏德尼克,正在挪动整理用上的背带,他背一个比较重的炸药包。从外表看,这个爆破手倒还年轻机灵、够结实的了。他是在他的同伴谢卢佳克被编到小分队后自动要求来小分队的少数几个人之一;谢卢佳克也是个工兵,他俩一起参加修建军部指挥所这项工程。伊万诺夫斯基不知
道这个谢卢佳克爆破的水平如何,但他的滑雪技术肯定不怎么好,这是最初就感觉到的。这个四十来岁的大叔,你看他那慌慌忙忙、笨手笨脚的样子,还没有入列,就把捆在一起的滑雪板和滑雪杖弄松散了,横一根竖一根的立在那儿。他刚想起来弯腰去收拾整齐,又把枪掉在雪地上。
“你不能捆好吗?嗯?”邱宾向他走近了一步。“拿过来。”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不妙,问道:“您的滑雪本领怎么样?”
“我?就那样……以前滑过。”
“以前!”中尉气愤地想。真见鬼!看来收罗来了一些宝贝!——瞧着吧,以后倒霉事少不了!不过这也很好理解,他本该亲自仔细问问所有的人,分别和每个人谈谈,看看他们的滑雪情况。但是他自己没有时间,他去司令部去侦察处长那儿、然后去炮兵司令那儿、去政治部和特工处,奔忙了两天。小分队是别人组编的,他没有在场。
天黑得很快,寒冷的冬夜已经降临,雪完全停了,中尉着急起来。他觉得,邱宾替这个谢卢佳克捆滑雪板也磨蹭得太久了。战士们站在队伍里,风帽下—张张灰暗的脸庞显出耐心等待的神情。谢卢佳克下面是端庄美貌的克拉斯诺库茨基和沉默寡言的扎雅茨。克拉斯诺库茨基戴一顶邱宾那样的布琼尼式尖项帽,站在那里来回地替换着脚。队伍最后是彼沃瓦罗夫,他是中尉的老乡,也是一个炮兵,在这里大概是最年轻的。的确,他们——这些看来即将同他共享荣誉或者一起牺牲的人们,中尉是了解不够的,但当时又没有挑选的余地。自然罗,最好是同那些他所熟悉的、经过战斗考验的人一起去执行这种任务。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些他所熟悉的、经过考验的人们呢?现在他甚至想不起所有那些村庄、教堂、树林和山岗——他的炮兵战友们永远安息的地方,在那里,他们被合埋或独葬在坟墓里,有的干脆找不到下落。经过这五个月的战争,保全下来的人不多了。一个星期以前和他一起从德国人的后方突围出来的只有四个。而且有两个冻坏了,一个在通过阿列克塞那夫这个地方时负了伤,最后只剩下计算员沃伦科夫下土和他。这个沃论科夫现在可太有用了,但是伊万诺夫斯基已经无法把他找到。计算员被派到前线的步兵营,遗憾的是,人们从那里活着回来,是不大容易了。
“好了……站齐!立正!报告中尉……”
“稍息。”中尉说完,问:“大家都知道我们上哪儿去吗?”
“知道,”鲁卡绍夫的嗓音很低,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表示同意。
‘到德国人那儿去串门。为什么去,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现在……有病号吗?一个也没有?就是说大家都健康?有没有不会滑雪的?”
短短的队列警觉地一动不动了,棉布风帽下一张张灰暗的、等得疲倦的脸严肃而顺从地望着自己的指挥员,这些战土的命运现在由他一手安排了。大家静了下来,默默地站着,大概他们对白己即将执行的任务并不大清楚,只好完全依赖他这个指挥员和那个照管他们才一天多的细高个准尉了。
伊万诺夫斯基把手伸进伪装裤的开口,从兜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小方表。达是他以前从一辆被击毁的德国坦克弄下来的。表在他的手掌中欢快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表盘上的磷光闪闪:时间是差十分七点。
“现在我们只有十二个小时了,当然还要用一、两小时过敌人的防线,在其余的时间里我们得走六十公里。清楚吗?有谁觉得自己不行?”
他用等待的目光扫视了一下队伍:队伍中没有一点儿响动,静得能听见风吹落房盖上的积雪所发出的沙沙声。但仍然没有人回答他这个在此时此刻远非无足轻重的问题。
“那就这样啦。准尉殿后,小分队跟我出发!”
这里没有人给他们送行。过火线的各种准备早已做完。一个钟头以前他们在步兵营指挥所商量好:步兵营要保持沉默,不去惊动德国人,而他们则尽量在夜幕刚一降临时偷越过去。事实上,即使需要支援,步兵营又能支援什么呢?它名义上是营,其实最多是一个步兵连,而且指挥它的上尉连长不久前还是一个机枪手。他答应在万不得已时给予火力掩护,这还是出于当时在场的军部侦察处那个大尉的要求才勉强答应的。但大尉在这里待不多会儿就要走的,而步兵营往下还得打仗,加之营里的弹药不足,上级也一定会要求他们节约,以应付更紧要的情况。
诚然,大尉根本没有坚持要他们非在今天从这里穿插过去不可。雪快停了;他们面能是一大片十分空旷荒芜的河滩地;一条灌木从婉蜒其中。这位司令部的代表一见这种情形,踌躇起来。
“是呀,真象在一个空盘子里。中尉,还是你自己决定吧。你更清楚。”
“现在就走。”伊万诺夫斯基很朴实地说了一句。
“那就随你吧。也许情况会变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嘛。”
“鬼知道是不是出其不意,你问谁去!”中尉心里担心。可是他不能再拖延了——对他们现在所执行的任务来说,拖延的确就等于死亡。事实上他拖延得已经过分了,当然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己。
战士们踏着齐 骨的积雪,有的地方齐膝盖,鱼贯地登上了山岗。伊万诺夫斯基回头一看,头一次感到满意了——他短小的分队顺从地跟上来了,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耽搁时间;他停下来,其余的人几乎也同时停下来。往下应该等一等,也许还应该歇一歇,应该卧倒——从山顶上德国人已经可以发现他们。河滩地周围的坡地上埋伏著步兵营,静悄悄的,只是从右侧树林后面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战斗的余音,还是那地方有什么东西在黑云低垂的昏暗天空里发出暗淡的反光。河滩地斜着伸向黑暗,灌木丛涂上了一笔笔昏暗的颜色,小河边落满积雪的芦苇丛露出点点黑影,一撮撮杂草破雪而出。到小河至少还有半公里,必须跪着爬行才能过去,后面还有相当一段需要匍匐前进,再往后情况就很难估计了,只是希望能快点到达那片安全的树林,它在河滩地那一边,从这里是完全看不见的。
“卧倒!跟我前进!”中尉低声地下达了命令,同时自己趴下来,把双肘撑在雪地里。
厚厚的积雪象棉絮一样松软,寒冷刺骨。雪无情地钻进伪装衣的每—条缝隙,钻进手套,钻进袖子,钻进怀里和靴筒,在里面慢慢地融化,令人讨厌的雪水在身上散开,与汗水混在一起,使人一会儿打寒战,一会儿又热气腾腾透不过气来,心里闷得难受。伊万诺夫斯基用牙咬下了戴在手上的一个三指手套,用潮湿的手指扯了一下风帽带,脸部顿时觉得凉爽轻快一些,主要是耳朵不堵了,他听到了风吹杂草的沙沙声和身后杂乱不清的音响。他们爬了大约半公里,身后,那长着松林的小山岗,嵌在夜色朦胧的天际,只隐隐约约露出灰色的暗影,苍茫暮色里昏天与雪地几乎连成—片。幸好,他们十—个人的身体爬过后留下来的一条雪沟,连同他们的身影,就是在近处也看不出来。这当然是黑暗里的情况.伊万诺夫斯基知道,照明弹一飞上天空,那时他们在雪地上留下的全部痕迹,连同他们自身,就会暴露无遗。
目前四周还是漆黑—片,鸦雀无声。从树林后面依旧隐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还是那个地方,远处排炮轰击的反光,从傍晚起一直在天边大片大片地闪现。冰冻的大地在他的胳膊肘下面微微颤抖,发出深沉的响声。还是树林后面的那个地方,间或有几颗信号弹的黄色火星升起,又随即在半明半暗的空中消失。
他们应该尽快通过这片河滩地,可是前沿还没有过去,小河边那段最危险的路还在前边。偏偏大家又有点累了,队伍开始明显地拉开了距离,伊万诺夫所基忽然发觉:一直紧跟在后的鲁卡绍夫,他的喘息听不见了。中尉回头看了一下,等了一会儿,自己喘了喘气,尽管他知道在这里即使拖延一会儿也是不容许的
显然,他们已经累得有些顾不到小心谨慎了,在稍后一点的地方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大概是步枪撞在滑雪板上,中尉顿时神经紧张起来,他那怒气冲冲的目光盯着后面昏暗的雪地。马大哈!真是马大哈!他现在恨不能痛骂他们一顿!也真是!不管多少遍向他们交代,应该左手拿滑雪板,右手拿枪。但是,大概,还是有人非得把它们抓在一起,结果总是碰得叮当响……
后面,裹着伪装衣,拱成一团的灰色东西在黑暗中蠕动起来,他喘着粗气,爬到中尉的脚跟前不动了。他后面还有一个人在爬,再往后,由于夜色和雪光就看不清了。
伊万诺夫斯基用疲乏的哑嗓子轻声问道:“爬来了吗?”
“爬来了,指挥员。”中士也以同样嗓音低声地回答。
“往后传,加快速度!”
洼地里的积雪更厚,连肩膀都给盖上了,湿透的膝盖能感觉出冰冻的荆棘,可能到了沼泽地了。伊万诺夫斯基象往常一样,没有看指南针,而是根据地形的特殊变化推测方向,他已经从地图上熟悉这儿的地形了。这里他们应当一直顺着低洼地,爬到河岸上的灌木丛跟前。在灌木丛的遮掩下继续往前爬。前面还要爬很长一段路,这自然会把他们拖得精疲力尽。但只要不碰上德国人或某一个夜间潜伏哨就行。否则就偷越不过去,一切都可能一开始就完蛋。
然而,伊万诺夫斯基赶走了这类念头,两眼盯住前方,夜色已经变得十分浓了。影影绰绰的灌木丛好象就在跟前,它后面是被雪覆盖的小树。根据地图,他记得这地方正好位于中间地带,顺河边的小山岗往前,是一个被炮火摧毁殆尽的村子,德国人就据守在那里。不过敌人最前沿的一个战壕离得更近,离河的那边只有一百来米;到河那边后,小分队必须挨着河床拐个弯,并设法在这个战壕和旁边另—个战壕中间的灌木丛里穿过去,后一个战壕位于小山岗的突出部分,带尖鼻子的小山岗象个倒扣着的大勺子。
他们爬着。雪不仅更厚,而且变得十分松软,积雪覆盖的、夏天没有割过的冻草在手下沙沙作响。这已经是沼泽地了。伊万诺夫斯基偶尔不注意,他的膝盖压破了表皮冻得还不结实的青苔,只听见扑通一声,水从青苔下面挤到雪地上。他停下来一会儿,想仔细听一听这一不慎的动作是否暴露了自已。好在这儿灌木丛已经开始了,伸手就够得着赤杨树,红枝条密密麻麻,好象雪地里升起一堵墙,无法过去。伊万诺夫斯基顺着灌木从又爬了几步,好让还是拉长了距离的队伍都爬到灌木从的按安全掩护之下。朝村庄那一面,他们有灌木丛的可靠掩护,连照明弹也不可怕了。虽然在另一面,那没有遮挡的小山岗仍然在威胁着他们的安全,但它毕竟离得比较远,即使在照明弹的亮光下从那里也发现不了他们。
中尉总是忍不住想站起来看一看后面,队伍末尾的几个人是否落后太远。现在要紧的是统一指挥,把大家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在这种情况下,分散就息味着灾难。不错,如果发生什么情况,那里会有人对付的,邱宾就在最后面。这个人一般说来并不笨,年龄比中尉本人还大十来岁。但邱宾是预备役军人,虽说他个性还满可以,可他真正的实战经验能够用吗?伊万诺夫斯基本人是正规军军官,从六月战争爆发的第一天到现在,什么样的灾难他没经历过?他是不怎么相信预备兵的。为了更稳妥,更有把握,他往往总要尽量多分担一部分这些人的工作。今天他和建议晚一些穿过去的准尉之间发生的那场简短的争论,给双方留下了不愉快的感觉。中尉本来就不允许任何人来分散白己的权力,何况还是在这种他只相信自已和自己的机智果断的事情上。眼前,总的来说,一切都对付过来了,要是走运——以后也都能对付过去,那时候有机会他将对邱宾提提这件事……
后面,鲁卡绍夫在积雪松软的雪坑里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问:“中尉同志,现在往哪儿去?”
“轻点!后面怎么样?”
“爬来了。只是谢卢佳克落在后面……”
又是谢卢佳克!还在营里时这个谢卢佳克的笨手笨脚就已引起中尉的不满,但在匆忙准备出发的情况下,伊万诺夫斯基干脆就没太注意他,他只是想到:这人身体好,能坚持住,而且小分队需要个工兵。当时没有别的选择,就只好随手收下了这位上年纪的、笨手笨脚的大叔。战争已经不知多少次证明,一个战士光有一般的体力是不够的,还必须受过训练,具备—定的技能。实际上他们都没有经过任何训练,时间根本不允许这样做。侦察处长和特工处长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审查和研究名单,挑选人员,直到最终组成小分队,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训练呢?
伊万诺夫斯基就地放下滑雪板,绕过鲁卡绍夫,顺着他的足迹向后爬去。果然谢卢佳克跟中士拉开了距离,此刻又笨又吃力地在雪里爬,把别人挡在他的后头。
中尉冲着他狠狠地轻声问:“怎么搞的?”
“弄得他妈的,出了一身汗,还要多久才能用滑雪板?”
“动作快点!快!他用严厉的耳语催促这个战士。
谢卢佳克左右晃动着掀起的臀部,驮着装有炸药的沉甸甸的背囊,外伪装衣,爬着向中士撵来,其亲的人也跟着蠕动起来,中尉让哈基莫夫、扎雅茨、苏德尼克、还有个谁(因为风帽拉得太低,脸没有看清楚)从身边过去,最后等到了准尉邱宾。
“出什么事了?”邱宾问了一声,在伊万诺夫斯基身边稍停了一会儿。中尉没有回答。这还用得着回答?难道准尉自己没有看到小分队拉开了距离,没有保持必要的紧凑。作为殿后,准尉对此是有一定责任的。
“谁在后面叮当响?”
“叮当响吗?没听见。”
他自然没听见罗!伊万诺夫斯基没有再说,他屏息凝神地听着四周。附近却是鸦雀无声:我们的人埋伏在小山岗的松林里不声不响,德国人在前面也毫无功静。九个鼓鼓囊囊的身躯披着沾满雪花的白色伪装衣,齐整地俯卧在他们扒好的一条雪沟里。
“应该注意听,”伊万诺夫斯基低声说了几句。“现在要穿过火线了。不许给我弄出一点声音。”
准尉没吱声,中尉迅速地跪着向前爬去。他经过战士的身边时,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脸,但是仿佛切身地感觉到了从风帽下射出来的警惕的目光,里面充满着期待与不安。大家都默不作声。
伊万诺夫期基撵到谢卢佳克身边时,见他不好意思地喘着粗气,四肢摊开在雪沟里,便严厉地命令道:“使劲!谢卢佳克,使劲!懂吗?”
中尉爬到了他这直现在已经收拢的队伍前头,重又在灌木丛边缘积雪最深的地方向前爬去。他一只手在雪地上抱着滑雪板,另一只手拖着冲锋枪,装着冲锋枪弹盘的弹药带从胯股滑到腹部,中尉一再地把它甩到背上。在雪地里他撞上了一堆枯树枝,在寂静的夜里劈劈啪啪地响开了;伪装衣被什么东西挂破了;滑雪板卡在雪地里。中尉一面心里骂,一面往旁边爬,费了—会儿工夫才爬出这个鬼地方,接着他稍稍避开灌木从继续爬去。离这里不远应该遇到一条小溪,它流入小河;从小溪开始就是德国人防线缺口中最危险的一段路了。
然而在他爬到小溪以前,前面不远处的上空“啪”地响了一声,接着咝咝地直冒火星,一道耀眼的火光划破天际。
正在跟积雪激烈搏斗的伊万诺夫斯基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照明弹。照明弹还没有飞到他们头顶就在空中散开了,变成一束光焰耀眼的礼花;被这种强光照得明晃晃的茫茫雪原,连同上面的灌木丛,突然隐蔽不动,缩成一团了。然后,一个什么东西摇晃了—下,向一边飞去,一团乱影在河滩地一闪而过。照明弹落到了灌木丛后面的雪地上,它残余的寒光还叫亮地闪了几秒钟。
伊万诺夫斯基原地趴着不功了,几乎没有喘气,胸部憋得难受。雪尘在他脸前随风飞舞。中尉估计马上会有枪声、喊声和其他照明弹,但是沉沉黑夜里仍然是一片叫人紧张可怕的寂静。为了能尽快恢复视力,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注视着前方。这照明弹究竟是从哪里发射的?他疑惑莫解。按理说,在照明弹升起的那个方向,不应该有德国人——那里是沼泽、小河和灌木丛。他们原来正是要往那儿爬的,可是现在看来,此路已经不通了。
鲁卡绍夫在后面捅—下他的靴子,但是中尉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吭声。敌人发现了没有?这是现在他唯一担心的问题。如果发现了,那么他们今天这次尝试也许就此完蛋;如果没有发现,那就应该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又一分钟过去了,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再出现照明弹,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心想,看来敌人在那里布置了值夜的照明弹手,还是避开他为好。中尉赶忙转身进了灌木丛,爬到了低矮的河岸上,有几棵又粗又黑的赤杨树俯视小河。他果敢地从岸上翻身滚到了平坦的河面,结冰的河面上铺着一层薄雪。他们过了河,发现这边的灌木从稀疏了一些,沿着河岸延伸,形成了一条狭窄的林带,再往前是那个小山岗,上面有一座村庄,德国人的那个战壕就挖在村外一间歪斜的木房脚下。
鲁卡绍夫中士紧跟在后,—步也没有落下,正在中尉停下来踌躇不前的时候,他爬过来对看中尉低声说:“咱们走小河吧………”
“嘘……”
情况变得复杂了。这个地方离敌人太近了,只有紧挨河岸,才有可能从敌人旁边过去。多么想到冰冻平坦的河面上去啊!可是这儿河道弯弯曲曲,象根被鬼弄得七扭八歪的绳子。“要用多少时间才能爬过这九曲十八弯啊!”伊万诺夫斯基沮丧地想。“还有,要是遇到没有冻结实的地方呢?”
他现在觉得,时间过的太多了,他不该在这灌木丛里磨蹭这么久,而且一开始就耽误了时间。中尉焦急不安地打了个寒颤。他刚回头去看,后面的人这时都已经过了河,正等着往前爬哩!在灰蒙蒙的夜色里,跟前几个人的脸模模糊糊露出一点黑影,其他人的脸完全看不见了。于是他以更大的决心继续在雪地上爬起来。
这一回,他爬了不大一会儿,还是从原来那个地方腾空升起又一颗照明弹,伴随着一声枪响,中尉把身子紧缩进雪里,使劲盯着雪地上那堆树枝,它在照得通明的皑皑白雪的衬托下黑—块白一块,混沌一片。不对,照明弹还是象原来—样,朝他们爬去的方向即河滩地的对面飞去了。这说明,他们还是没有被发现。等照明弹熄灭以后,他如释重负,猛拉了—下滑雪板,借着胳膊和膝盖的力量迅速地向前冲了一步。当四周又漆黑下来以后,有好几秒钟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儿扒着雪和拖着滑雪板。忽然一道强光又刺得他眼花目眩,从空中直射河滩地,把雪地照得明晃晃的;灌木丛的黑影犹如半个大圆圈,飞快地倒映在河滩地的白雪上,显得十分清晰。树影不动了。伊万诺夫斯基也趴着不动,感到这一大片明亮地方随时都会被哒哒的机枪打成百孔千疮。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他跟往常一样,思想反应特别灵敏,他意识到:这可怕的情景眼看就要发生。照明弹在高空都烧没了,但夜还是原先那样安静,他重又紧闭了一下以眼,让视力恢复过来。如果被发现了,那就应该后退,回到河那一边,借河岸作掩护。如果没有……那么就应当赶快往前爬,尽量离这个该死的地方远一些,在这里敌人可以大施淫威,从两个方面照射你。
还是没有枪声,就是说。还没有被发现。他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冒冒风险,争取成功,于是带着铤而走险的心情向前冲去。快!快!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有力而敏捷地沿着河岸爬去,他的整个身体都埋在雪里,雪无情地打在脸上,钻进嘴里,使人喘不过气,看不见东西。当视力恢复到能在黑暗中辨别东西以后,他突然发现村子的左方有—个齐膝高的小土坡在掩护他——大概是田地和草场的界埂。这使他高兴极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照明弹了,他的全部意志集中在点——前进!
他爬得很快,也爬了好久,胸部和背部内衣被汗水和雪水湿透了,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战士,这样做有什么用?现在还能再催促他们?他现在只有靠表率的威力,靠“照指挥员去做”这样一条军人守则起作用了。
当空中又亮起照明弹的时候,他才停下来,一只手伸在前面。头稍稍从雪地上抬起向后看去。果然,战士们的距离又拉开了,中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约二十来步的间隔,偏偏这时候界埂到了头。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隐蔽和躲避德国人那个前沿战壕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山岗上的木房已经过了,照明弹也是朝身后的方向飞。前面又出现一片宽阔的平地,一排排稀疏的灌木长在它的一个边沿上。
照明弹熄灭了,他的心也随之放下了,最困难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想到这,别提有多高兴了,虽说这是短暂的、有所克制的高兴。但是他还没来很及向前挪动一下滑雪板,身后突然“啪”地响了一枪。伊万诺夫斯基猛地一惊,转过头来,一只手习惯地放在缠着绷带的冲锋枪的扳机上。但后面和两边郁没有发现什么、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这一声枪响,没听到任何声音,附近也不见任何人影。但只过了几秒钟,灌木丛上空有两处同时亮起来。中尉的目光越过肩头注视着照明弹的飞行——这两颗也和先前几颗一样,落到后面去了。就在这时另外两颗腾空而起,飞到小河的两边。在照明弹的亮光下,木房那边密集刺耳的机枪声响开了。机枪连射的火光下雨般抽打在小河边的灌木丛上,有几颗子弹打在刚才他们隐蔽的小土坡上又反弹了回来,绿色的火花四处飞溅。借着照明弹的亮光机枪盲目地、但有把握地在搜索他们,在这样近距离的火力搜索下,只有这个界埂才救了他们的俞。伊万诺夫斯基趴在那儿,他气急败坏,咬牙切齿:本来都很顺利,没料到全部被这毫无道理的一枪搅乱了……
他们这样大概过了很久。中尉开始打寒颤了,湿了的内衣象冰做的铠甲贴在身上。空中燃烧了大约十来颗照明弹,机枪声似乎也平息下来。这时,后面的鲁卡绍夫碰了两下他的靴子。
“库德尔雅维茨负伤了。”
“重吗?”
中土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也转过头去,象是希望从后边得出答案来。
遇到这种情况,真想咒骂几句。但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气得双手使劲地攥着两把雪。不用说,开头就不利,紧接着还会更糟——在这原野上太容易被发现了。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弄明情况或再爬回去看看,黑暗中他认出了中士后面的第一个人,于是对他命令:“谢卢佳克,带着伤员回去。”
工兵的脸上掠过—丝疑惑莫解的表情,但还是转身推开积雪,消失在黑暗中伊万诺夫斯基马上又想起,送伤员这件事最好不派他去,应该派个在这方面比较有能耐的人,但他已不想把谢卢佳克叫回来。“让他活下去吧!”他这样想,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慷慨大方的感情。并非人人都有这种运气,但这老头也许比别人更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毕竟有家,是三个孩子的爸爸,而这也不是小事呀。
木房跟前的德国人大概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所以毫无动静。四周静极了,只是树林远处咕咚咕咚的炮声时紧时松,时断时续,响个不停。伊万诺夫斯基又开始为无情的时间着急了;时间不等人.时间象飞一样过去。最后他会错过时机的。想到这中尉甚至害怕起来。说实在的,他没有预料到一开始就碰到这么多的意外。谁知道往后还会怎样呢?
带着这种担忧的心情,伊万诺夫斯基猛力向前爬去,但还没有爬出十步远,又被朝他飞速射来的阵阵弹雨挡住不动了。中尉全身紧贴雪地,注视着远处木房那个方向,木房的黑影隐隐约约象个小土包。他迅速地后退到原来那条连近处都看不清楚的小土埂后面隐蔽起来。也好,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吧。照明弹劈劈啪啪地在空中烧,机枪连射的火光穿过黑暗正好打在他们前进的雪地上,弹雨加注,密如穿梭,雪花飞溅。无论如何得摆脱这个危险地方,但要在被照得通亮的原野上爬过去,那是不可想象的。看来他们卡在这儿动不了,要卡很久。好在左边碰上这条象是上帝为拯救他们而设下的土埂,只有它挡住来自小山岗那边的机枪火力,但不能总在这里隐蔽啊!这时,大家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沉默不语.等待指挥员的决定和行动。于是他决定拔掉这挺机枪——这是现在唯一列行的。看来,最好是从侧冀,从小河边爬到机枪跟前。不言而喻,只有他自己才最有把握做好这件事。要是—个人、最多两个人去冒险,也许还可能悄悄地爬到机枪跟前。
“往后传,叫准尉来。”
战士按顺疗把命令迅速传到后面,邱宾爬了过来,默默地趴在他跟前。
“我说,得拔掉机枪,”伊万诺夫斯基说。见对方没有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否则,出不去。如果发生意外,你带上地图,指挥小分队。”
“这样不合适,”邱宾沉默了片刻说,“还是换个别人吧。”
“换谁?”中尉问。“我自己去。”
他趴着解开了棉背心,从怀里掏出一张叠成好几折的皱巴巴的地图,把自己的滑雪板往准尉跟前推了推。机枪不响了,德国人平射过来的照明弹在雪地上快要熄灭了,四周变得又黑又静。但是他知道,只要从土埂上一露身,德国人的机枪又该闹开了。大概他们在这里看出点什么了。
“鲁卡绍夫,跟我来!”中尉低声地命令,没有回头看,他知道,鲁卡绍夫不会落下。
这时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中尉一手握着冲锋枪,裤兜里装着三颗手榴弹,挨着土埂向前爬去。应该抓紧时间,不然他们的袭击行动会全部落空。当然,这一招儿并非上策,县至是下策,但是他没有别的脱险办法。要说有,那就是返回去。其实,返回去现在也不那么容易。他一面在雪里爬,心里恶狠狠地连骂带说:“打吧,混蛋!越响越好。”
他这时就需要机枪射击。机枪射击时,机枪手变得耳聋眼眩,那时中尉总会有办法爬到他跟前。果然,照明弹刚亮,机枪就响起来。但奇怪的是:在最初的一刹那他怎么一点也没看到机枪的火光。但中尉的这种疑惑很快就消失了,机枪正向他们的后方,正向河滩地和小河那个方向,正向他们刚才在灌木从中匍匐穿过的地方扫射。这一回德国人真的闹腾开了,并且闹了很久。河滩地上空被照明弹照得一片通红,四周亮如白昼,密集的弹雨形成几面扇子,时而交叉,时而分开,从小山岗飞射草地。几挺机枪从不同的地方疯狂地扫射灌木丛。起初,伊万诺夫斯基本能地把身子埋进雪里,从雪沟里看不见太多的东西,他只是紧张的听密集的弹雨带着火光在头上呼啸而过。但不看也很快能明白:这不是平白无故,这都是冲着谢卢佳克去的。就是说,还是被发现了、被照见了,现在正受到敌人扫射。
但是,当伊万诺夫斯基明自了以后,他欣喜若狂,为之一怔:火力被谢卢佳克吸引去了,应当立即利用这个时机!中尉在雪里把身—转,飞快地爬到静卧在土埂下面的队伍前头,从地上抓起滑雪板。
“跟我来!”他几乎喊出了声,在机枪的轰鸣中,已经不再担心被德国人听见了。
第二章
树林前最后几米,他们已经不是爬而是跑了。他们弯着腰,疲倦地跑着,—直跑进了稀疏矮小的灌木丛才相继卧倒。他们软瘫瘫地趴在当地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傻呆呆地有好一会儿说不出来半句话,此刻大家只有一个念头,随着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算是顺利过来了,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山坡上的德国人好象给他们混过来了。德国人只顾朝草地扫射,照明弹的强光把他们弄得眼花目眩,所以,在没有结果河边的谢卢佳克以前,他们大概一直没有太往别的地方看。“谢谢你们,亲爱的战土!”伊万诺夫斯基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感激的心情想起了自己的战友。为了他的成功,第一笔代价就这样付出去了,可是最终会怎么样呢?但不管会怎样,战士谢卢佳克将永垂不朽!他明明是送死,但伊万诺夫斯基在派他的当时却带着暗自羡慕的心情认为:他得了活路……
中尉还没等缓过气,就欠身在雪地上坐起。枪声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星星点点的机枪火光象萤火虫穿行在雪天的夜色里。从河滩地后边的松林中对射过来另外一些子弹——这是我们的步兵营投入战斗了。而灌木从附近这块地方倒是安全的,他们向前是个光秃秃的坟地,积雪不多,田埂上冒出一从丛的野草,伊万诺夫斯基掏出表看:已经九点半了。
“是谁开的枪?”中尉想起了惹了大祸的那一枪,尽量压住现在才发作的怒火。
不远处,在身穿白色伪装服、瘫在那里不动的人们当中有一个翻身坐起。根据风帽下露出的帽尖,中尉认出是邱宾准尉——他戴的是布琼尼式军帽。
“苏德尼克开的。”
“是我开的。”一个伤了风的哑嗓子,带着认错的语调低声说,只见苏德尼克疲乏无力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开枪?”
战士动了动脚旁的步枪。
“它走火了。”
伊万诺夫斯基死盯住那件缠着绷带的武器,气得都发抖了,因为这是托卡洛夫型十发自动步枪,外表看挺不错,但构造复杂,不那么好用。简直太糟了!出发之前他怎么没看出来呢?难道可以带着这样的武器到敌人后方去?
“你真该死!”中尉到底没有压住心头的怒火,恶狠狠地低声说,“你那是什么武器?”
“步枪。”
“什么步枪?”
“托卡洛夫型自动步枪HM624号。”
“HM!你不能找根更坏的!”
显然,战士这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惭愧地低下了头。中尉几乎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那狼狈相:身子被沉甸甸的背囊都压矮了,湿淋淋的伪装衣聋拉在双膝上。但从战士身上只能看到他认罪和顺从的心情。他的这种顺从,加上时间的紧迫,很快就把中尉的怒火熄灭了。伊万诺夫斯基认识到:向一个战士追究他本人都莫名其妙的责任,是没有益处的。然而他又不能闭眼不看这样事实:整个小分队险些被这个苏德尼克给断送了。
“你加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他知道个屁!”鲁卡绍夫突然坐起来说,“他是个马大哈。干吗带这种宝贝来?”
苏德尼克仍然站在那低头不语。
“为这事,他妈的我可以要你的脑袋!”中尉低声地威胁他,“懂吗?”
苏德尼克的头耷拉得更低了,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为自己辩护,好象已经淮备接受一切。
“算啦!以后我跟他谈谈。”——大概邱宾听出来指挥员的迟疑犹豫的心情,出来调解。
“我还要跟你算账的!”伊万诺夫斯基说完,下令:“上滑雪板!”
大家一齐动作起来,打开滑雪板,扣在靴子上,这里不允许耽搁。中尉握住滑雪杖的上端,回过头来等分队准备好。
“要是我,非教训他—顿不可!毛孩子!他没有碰到我手里!”鲁卡绍夫—面戴手套一面在旁边嘀咕着。
“算了,不说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比较重的耳语打断了他的话。“准备好了吗?苏德尼克,跟我来!出发!”
中尉猛地一撑,向林间空地冲去。但是在松软的雪地里,滑雪板不好使,陷在两条深沟甩,只露出翘起的前端。树枝挂着伪装服,掀着头上的风帽,大约花了一刻来钟,中尉才穿出了灌木丛,来到了原野。这里风大,但感到宽阔多了。伊万诺夫斯基的滑雪板在雷里探到了比较硬实的地方,就撑了一下滑雪杖,向前滑去。中尉一直注视着前方,没有回头,听得见身后滑雪板的沙沙声和战士们均匀的、他熟悉的呼吸声。他对苏德尼克的气已经消了些,最大的困难已经过去了,伊万诺夫斯基也开始习惯只剩下八个人的这种现状。当然,对这点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他明天是十分需要人的,苏德尼克理应受到极严厉的处分。但怎么处分呢?这里又不能实行禁闭,一切都得等回去再说。而且总的来说,他们还算走运。细究起来,假使苏德尼克没有放那一枪,假使库德尔雅维茨没有受伤而伊万诺夫斯基不派谢卢佳克送他,假使谢卢佳克不把德国人的火力引开,那就说不定事情会弄成什么个结局呢!完全可能,天亮以前他们冲不出那条土埂,大白天就更容易遭到迫击炮的轰击了。十个人能经得起几下子!可现在到底冲出来了,只要夜里不碰上敌人的后方部队就好。
不久,雪地上露出一个不大的斜坡,滑雪板走得轻快一些,双手也比较自由了。中尉回头一看,苏德尼克努力地跟在后头,昏暗中只见鲁卡绍夫跟在苏德尼克后面,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其余的人好象都走齐了。寒冷的夜风中只听见雪地在滑雪板下沙沙作响。中尉更加快了速度。路很远,一夜之间要走完,就显得更远了。所以非加快速度不可。他还记出发前夕在地图上研究好的这一段路线,知道很快又要到原来那条小河的浅滩了。往后就要一直沿着河滩滑行。
过了灌木丛,战土们的滑雪动作有了节奏,小分队在灰暗的夜色中顺利地前进。没有星光的夜空象帐幕覆盖着冬天的旷野、灌木丛、树木、杂草,还有许许多多看不清猜不透的东西现出它模糊的暗影,前线的照明弹已经落在身后很远了,这里只能看见它在斜坡后面时隐时现的反光。
伊万诺夫斯基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并不十分顺利,但开始这一段总算过去了,他们闯过来了。不过,谢卢佳克一直还留在脑海里。本来是可怜他,却造成这样的下场!要是他在,明天还真能用得着,他毕竟是个工兵嘛,又上了年纪.不是个傻小子,象苏德尼克那样。是呀,他本来最需要的正是工兵,可偏偏在工兵方面他不走远。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小分队趴在照明弹下面的当时,他甚至想打发一半人回去,只求一半人闯过来就行。
中尉已经很懂得,生活里并不是万事如意,何况还是在战场上。为了不吃亏,有时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达到预定的目的,尽一切可能去跟险恶的客观环境作斗争。不然,你会把事情弄垮,自己也要完蛋。一般说来,战争对任何人都是无情的,但战场上最先死的是胆小鬼,就是那些比谁都更贪生怕死的人。话又说回来,勇敢的人死得也不少。战争对人们是绝对地一视同仁,决不是根据功劳来安排你的生死。人的命运在战时如此变幻无常,这是任何地方的和平生活所无法比拟的。为了生存,你任何时候也要紧紧抓住驾驭客观环境的缰绳,在任何甚至最坏的条件下努力把客观环境驾驭好。
这第一次相当荒唐的损失使伊万诺夫斯基痛苦不己。中尉虽然多次因为一心一意考虑夜间行动而忘记了其它一切,但没隔多久,他又重新陷入揪心般的痛苦之中,这痛苦在战争中是太常见了。不管他在五个月里多少次尝过这种叫人肝肠寸断的痛苦,也不管这痛苦有时显得多么平常,但要完全习惯它,是不可能的。在战争的这五个月里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多少战友,对这种损失旱该习惯了吧,对它的不可避免也早该认可了吧。但不管你怎样去习惯它,有时还是免不了心痛欲裂,甚至想:与其把你亲近的人送进坟墓倒不如让自己脑袋去顶子弹,尽管脑袋是多么宝贵。
就连自己的好友——侦察员瓦洛赫大尉的尸体,他都没有能够埋掉。仅仅因为他们没有锹,而且连十几分钟的时间也没有——德国人已经坐着摩托车从公路驶来。他和波格列布尼亚克一边回射,一边用斗篷把大尉的尸体裹好,撒上一层带雪的树叶草草了事。他们的指挥员就这样留在那遥远的斯摩棱斯克边界的森林边缘了。下一个是个中士鲁卡维僧,甚至没有能够把他从中弹的那个小山坡抬走,是德国人十分钟以后收走的。
一般说,在战争期间伊万诺夫斯基有人缘:碰到一些好人,最幸运的当然是碰到大尉沃济扬。他俩相逢在波罗夫斯克森林里一条展雾笼罩的小道上,中尉一见到他,不知怎么就立刻有了这种感觉。大尉双膝跪在地上,从口袋里往扔在青苗上的军帽里抖落什么,他身旁摊着一张地图,周围是侦察员,坐着躺着的都有。大家穿着绿色伪装服,只戴着船形帽,风帽聋拉在背上。只有大尉戴一顶大盖帽,中尉凭这个认准他是指挥员,所以走到跟前行了个军礼。
“指挥员同志,请允许报告。”
“请吧,”大尉微微一笑,那样随便,毫没有一点指挥员的架子,“如果你有什么,那就报告吧。可我们这儿只有烟末报答呀!”
看来,大尉还愿意开开玩笑,也许还想请他抽抽马合烟哩,但遗憾的是他俩的马合烟都抽完了。其实,中尉这时并没有心思抽烟。要能有点面包干或一块面包他会更高兴,因为他已经有两天几乎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了。克鲁普茨一次夜战失败后,他与团失掉联系,陷入敌人的包围。突围后他带着十二个战土在树林里转来转去,寻找自己部队。但无论什么地方,他连团甚至师的残余人员也没有碰上。有时遇到些他不知道的部队的战士,但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前线一切都乱了套,我们和敌人搅混在—起。又过了一天,周围就只有德国人了,到处他都碰到德国人,或者看到德国人刚刚经过这里的痕迹;就这样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来回穿了——个星期,也没有找到什么出路。他没有地图,情况—点不清楚。路上遇到的那些红军战士提供的消息又十分矛盾。只有—点是清楚的:我军已经撤得很远,德军迅速指向莫斯科。在几次偶然的遭遇战中,他又损失了三个人,夜间丢了两个——也许是在黑暗中掉了队,跟上别的小分队走了,也可能情况更糟。他身边只剩下四个人了,只好钻进树林深此来到这个既无德国人、又无自己人的荒凉地方。突然在林间小道上碰上这个侦察小分队!
大尉还是从两个口袋里抖落出来一点儿东两,卷了一根又细又短的烟。其他人默默地、中尉觉得是含情脉脉、忧心忡忡地望着队长。
“打火机怎么样?没有坏吗?”大尉一面问,一面把翻出来的口袋塞回到蓝色裤子里。
“什么打火机?”——伊万诺夫斯基有点觉得奇怪。但立刻恍然大悟。
真有这么回事!一个月以前,他们参加卡沙契夫保卫战。一天拂晓,团侦察处长带着—个陌生的指挥员来到炮兵观察所,他头戴大盖帽,华达呢军衣上佩着“红旗”勋章。天刚亮,他俩就端起炮镜观察德军的一个什么目标,同时在地图上作着标记,然后在一起吃了早饭。大尉还请伊万诺夫斯基抽了“卡兹别克”牌香烟,点烟时,大尉注意看他的战利品——一个佛像打火机。打火机确实很有趣。轻轻一按弹簧,佛像的头顶弹开了。火苗也就出来了。
这个黑色佛像打火机没有坏,所以伊万诺夫斯基立刻掏出来,用大拇指按了—下弹簧。但这一次没有冒出火来,大概是汽油用没了。
“真有趣,真有趣。”大尉说,“可惜没有烟抽了。”
“我们也是,连烟末都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说。
他们的脸色又严肃起来,大尉穿上他那件破烂的短上衣。战争的严酷现实重又笼罩人们心头。
“倒霉多久了?”大尉问。
“从十七号那天我们在卡沙契夫挨揍以后就这样了。”
“明白了。那就—起走吧。我这张地图上面标了个缺口,看看能否从这里钻出去。”
他们又走了四昼夜,在德军战线上并没有发现任何缺口,甚至连战线本身也没有发现。那时是深秋季节,树叶都掉光了,寒冷的雹雨过后,已经初寒料峭。大路上到处是拖车的进攻部队和后防部队的军车、汽车和越野车。战士们由于连日来穿森林走野地,加上饥饿,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有几个人开始受感冒和咳嗽的折磨。满身的疹子把中尉也折磨得不能消停。后来,一个侦察兵的腿受了伤,自己不能走,他们只好用木杆和雨衣做成担架轮流抬着他。他们因此走不快,但队长又不愿意扔下这个侦察员。
这是一个确实很有用的侦察员,姓费赫,讲一口流利的德语,是个碧眼淡发的大力土。他的负伤很偶然。他们大白天进了村子,打算问路和搞些吃的东西,在街口就碰上了德国兵。从院子出来的德国兵被大尉一刀扎进脖子,倒下了。一看是个军官,沃洛赫按侦察员的老习惯首先抓他的行军袋,但军官后面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放了一枪,下他的子弹正好打在费赫的大腿上。幸好巴连巴科一梭子把这个德国人撂倒了。他们架起受伤的费赫逃了出来。费赫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下地走过—步,大概他的什么重要神经被德国人子弹打坏了,一条腿软绵绵地耷拉在那里。后来又出现并发症,发高烧。长途转移给这个伤员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绷带经常挪动了位置,伤口流血不止,费赫咬着牙,忍着剧痛,脸色越来越阴沉,心情越来越孤独了。
有一次,他们在长满小橡树的山坡上停下来休息。森林里各种阔叶树全都光秃秃了,只有粗糙矮小的橡树还随风摆动着那已经明显发将,但还象夏天一样浓密的叶子,簌簌作响。这里比较安静,橡树林子成了他们可靠的掩护。他们刚停下,侦察员们就倒下来休息;费赫躺在担架上一声不吭,疲惫消瘦的脸上表现出与世隔绝的神情。沃洛赫坐在他身旁,若有所思地用草根剔着牙。没有东西吃,也没有烟抽。有两个位察员为了给伤员搞点面包,找住户人家去了。
“喂,费赫,”大尉突然对他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扔下,我们一定抬你出去,一切都会好的,主要的是不要丧失信心。”
“还我手枪。”费赫的声音很弱,说得很慢。
两天来,费赫—直不停地要自己的手枪,沃洛赫怀疑会出事,所以把它从费赫的枪套里抽走了。现在无论跟他谈什么,开头和结尾都离不开还枪这件事。
“看,你又来了,我会还你手枪的。但先得把你送回去。”
“还我手枪,为什么拿走?这种关心有什么用?为了你良心好受点?拉倒吧,大尉——”
大尉知道,要把他说服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就不特别劝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幻想,而且他们也不需要任何幻想。病情已无希望——这是费赫本人和全队八个人都清楚的。他的老朋友鲁卡维僧中士一路上尽力照顾他。但糟糕的是鲁卡维僧的能力太有限了,眼巴巴地看着费赫快要完了,但实际上一点也帮不上忙。他痛苦地坐在朋友的身边,用脏手巾拭病人苍白额头上的冷汗。
“真难呀!我们拿你怎么办?”
大尉的这个问题近乎反诣句的修辞性质,是谁也不能回答,也是谁也不想回答的。其实大尉也不要求回答,他只是在沉思中自言自语罢了。然而这一次他的沉思没有能继续多久,那两个侦察贝就已经回来报告了:附近没有村庄,虽说发现个窝棚,也是空的,里面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捞着。不过,侦察员在回来的路上看见德国人满载货物的汽车一辆一辆沿着公路向邻近的小树林子开。汽车在那里迅速卸完货,又轻快地从原路开回来。根据种种迹象,德国人一大批库存物资正向小树林转移。
他们当然知道,库存物资可以多种多样:饲料、弹药、燃料、被服、工程用品,其至化学器材。但也可能是粮食。在饥饿难忍的战士看来,最大的可能是粮食,大尉忽地一下站起来。
“在什么地方?远吗?”
“离这儿也就两公里吧。”
他们从这里出发,很快就过了橡树林子,然后接着树林统过了一个山沟,穿过一片湿草地,重又进入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他们走出潜木丛时,沃洛赫命令大家立即停下。透过赤杨林只见一辆辆“比尤辛”牌七吨级鼓重汽车慢腾腾地在被破坏了的坎坷不平的大道上向稀疏的松树林子开,在那儿一个什么地方卸了车,又从小坡上开回来,大概是拉另外一批物资。
大尉原地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望远镜。侦察员们把抬着费赫的担架放在地上。
“呵哟,那儿堆着那么多东西!好家伙!”大尉惊讶起来。“还在围铁丝网哩!原来这样。总的说来,还是好接近的。等天黑,要能……你考虑考虑!”说完把望远镜递给伊万诺夫斯基。中尉在光秃秃的树枝丛中找到一处空隙,将望远镜对准小树林。他清楚地看见汽车正在那里卸东西,卸车的好象是战俘。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些身穿军大衣、手持步枪的黑色人影竖立在那里。山岗上绿色和黄色的大格子在稀稀落落的高大松树下面堆了长长的几排。先垛好的几堆盖着帆布。“有意思,到底是什么呢?”大尉琢磨着。“管它什么呢!我们可以放它一阵焰火,让斯摩棱斯克一带都看见。鲁卡维僧,你的反坦克手榴弹都还在吗?那好。波格列布尼亚克,炸药你没有扔掉吧?照明弹也应当准备好。会用得着的。”
大尉在赤杨树林里大致讲了—下自己关于袭击这个仓库的想法,给面前这几个又累又饿的战士分配了任务。起先他安排两个人,后来只安排鲁卡维僧一个人照看伤员。他让伊万诺夫斯基做自己的副手。他们决定天一黑就行动。
“今晚该有热闹看了!”大尉高兴地说,一面搓着冻木了的双手。“现在能抽口烟就太美了,可惜没有抽的。”
第三章
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爆破。从铁丝网下面钻过去,把带引线的炸药包放在垛堆下,再把哨兵引开。怎么引开呢?——伊万诺夫斯基是知道的,沃洛赫大尉生前曾经教过他。办法有好几种。当然最好是于脆把哨兵干掉,但要是这个仓库大,哨兵就会有好几个。都干掉就做不到。
伊万诺夫斯基一面回忆和思索一面踩着滑雪板,很慢地从夜间看不出坡度的小山岗住下滑。在昏暗的雪夜,哪儿是山岗,哪儿是峡谷,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这只能凭脚下滑雪板的轻重去感觉。滑雪板时而沉重,因此需要滑雪杖帮助;时而轻快地在雪上飞跑。伊万诺夫斯基直往南滑,不时地用指南针校对方向。右边,朦胧夜色中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岸一会儿离他近,一会儿离他远,这是根据河岸上婉蜒曲折的灌木丛判断出来的,左边是一群低矮的山岗,一直曼延到河岸,滑雪健儿们得一个个地翻过去。
伊万诺夫斯基滑过—道平缓的斜坡之后停了下来。滑雪板碰到干树枝,劈劈啪啪地响开了。中尉向旁边瞧了瞧,想绕过干树枝。战士们—个接一个地滑到跟前停住了。
“怎么样?”中尉大声问。看来在这里已经再没有谁能听见他们说话了。
“身子热和了,中尉,”鲁卡绍夫正喘着粗气滑过来,他那肥胖笨重的身体直冒热气。苏德尼克抓了一把雪,靠在一根滑雪板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不一会哈基莫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也来了。还有个人正在下斜坡,不知是谁。
“邱宾!”中尉喊了一声。
“大概是来了。”过了一会才听见黑暗中有人回答。中尉心想,既然殿后的也来了,就是说人都到齐,可以继续前进了。
“最好休息一会儿吧,中尉同志。”克拉斯诺库茨基象是在哀求。
伊万诺夫斯基掏出表来。长针接近十二,短针已经指着一点。
“不休息了,我们已经晚了。”中尉说。
“两腿都打哆嗦了。”
“习惯了就好了!就不会这样难受了。跟我继续前进!”
他担心休息会使战士的情绪冷来,根据亲身经验:中途休息之后要费很大劲儿才能恢复原来的速度。重要的是通宵保持预定的速度,必要时甚至还要加快速度。中尉知道,所谓“第一次疲劳点”很快就会过去,那时大家一定不会这样难受的……
但疲倦这玩艺儿是不留情的,中尉越来越频繁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总是斜斜地望着脚前的雪地,滑雪板前端总是那样单调地在眼前晃。有一次,他努力把视线从地面离开,抬起头来,发现前面有一片灰黑色东西,象是一座树林。果然,松树林象一堵高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风吹林涛,令人心寒。伊万诺夫斯基感到有些奇怪,地图上这地方并没有什么树林,更不用说松树林了;他想,可能是走错了方向,急忙拿指南针校对。但一点也没有错,他仍旧是按预定方向走的——正好是二百—十度,可哪儿来的树林呢?怎么办?是照原定方向穿过去,还是从旁边绕过去?又从哪一边绕呢?
“中尉,是休息吗?”后面的鲁卡绍夫问。不知为什么他比苏德尼克先到了。而苏德尼克落了很远,夜色中只是模模糊糊露出他的身影。
这样一来,中尉规定的队列被打乱了,他情不自禁地说山了一句:“你怎么跑到前头了?”
“工兵在那儿……烦透了他,老碰他的脚跟。”
队伍好象又拉长了。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中尉认为,按现成的雪辙滑,队伍本不该这样。他把指南针塞进袖筒,一面紧张地考虑怎样对付这片树林,一面等其他人赶来。
过了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哈基莫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上来了,其他人还没有到。他很不耐烦地又等了一会儿。这几个人累得几乎没有站稳,就把滑雪杖在雪地里一插,胸口压在上头:就这样休息了:他们个个上气不接下气,都用手抓雪吃。
“快到了吗?中尉同志,劲儿已经那个啦……”克拉斯诺库茨基有气无力地问。
“其他人呢?”中尉不但没有回答反而不安地问。
“都来了。大概扎雅波落下了,准尉在那儿侍候他呢。”
“波沃瓦罗夫呢?”
“瞧,那边有个人来了。”
一个白色身影,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从黑暗中滑了出来。
“其他人呢?”中尉问。
“不知道。后面好象没有人了,”这个战士爽朗地回答,“我在那儿系了一阵子滑雪板……”
“好了。出发吧!”
中尉不能再等了,准尉在这方面不是新手,他不应该落后,加上滑雪板留下的痕迹在雪地上清清楚楚,让他去撵吧。于是中尉往右一拐,靠着松树林的边绕过去了。他不敢直穿树林子,怕在什么地方碰上个沟或者一棵刮倒的树或者干脆卡在密林里。夜间在树林里用滑雪板,总归是不行的。
但他还是不如道怎样才能绕过树林,只是沿着蜿蜒曲折、高低不平的树林边缘试探地缓缓滑行,滑雪板的辙迹照着这林边路上的奇怪曲线向前延伸。他们在这儿走,比在田野上要小心多了,大树下的幼林中总觉得有东西在闪动,象是些黑色的人影。但滑到跟前,每次都发现是小松林。
这时风越来越大,而且几乎总是迎面吹来。薄棉布的伪装服在背上象鼓起了风帆一样,有时啪啪作响,中尉觉得,自己的手脚显然没有原来那样麻利,对方向是否准确的判断也不象原来那样有把握了。此外他没有什么别的疑虑。他时而猛冲,时而突然转为中速,过分小心地打量着四周。他不时地听听后面的声音,想知道扎雅茨和邱宾到底撵上来了没有。
但是邱宾还没有撵上来,而面前的树林却突然中断,他们终于到了树林的西头。再往下,松树林的边缘向南拐,然后成弧形转向东南。这正是伊万诺夫斯基所希望的。他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并且停下来,把滑雪杖插进雪地里。现在该用地图核对一下力向了。
“谁那儿有……波沃瓦罗夫,斗篷在那儿吗?”
“在,中尉同志。”
“拿给我。”
伊万诺夫斯基滑雪板也不脱就坐在雪地上。波沃瓦罗夫仔细地把雨衣罩在他身上——微弱的雪光消失了,雨布里变得特别黑,也特别静。中尉打开手电筒,微弱的光圈在皱巴巴的地图上移动。一切都已清楚。
小河在这里向—旁拐了个大弯、所以黑暗中他把这条河走丢了,碰上了树林。不过也未必那么需要顺着河岸绕那么一个大弯,现在就往南直穿过去、少绕这道大弯,也许更有道理。当然,离开这条河,夜间就比较难辨方向了,何况地图上可能画得不准确。他们绕过来的松树林在上面根本就没有标出来,绘图员们只是画了些表示灌木丛的小圆圈。可能过去这儿确实是一个灌木丛,现在长成了那么一片大树林,绵延了足足两公里长,使他差点儿迷了路。
中尉弄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之后,就掀开了身上的雨布。
“准尉没到吗?”
“还没到。或许我们等一等吧!”鲁卡绍夫问道。
伊万诺夫斯基带着一线希望,聚精会神地看看和听听后面,可是黑夜里还是没有人影。
准尉的迟迟不到,真叫他不安起来,心里考虑了各种各样坏的可能。但是他尽力想打消这些念头,坚持一个信念:邱宾一定能撵上来。
现在的问题是要继续前进,需要有个人殿后。
除了指挥员,中士鲁卡绍夫的军衔在分队里是最高的,于是中尉决定:“鲁卡绍夫,你殿后,不许有一个掉队的!明白吗?”
“明白。”中土坚定地回答,他跨出雪辙,让其余的人从身边过去。
“前进!再加两把劲,我们就到目的地了。”
那一次他们也是几乎到了目的地。天还没有黑,潮湿的雪花就开始落到湿润的地面上。万籟俱寂。起初只是几片绒毛细的雪花——美丽透明的六角结晶体在空中飞舞,冉冉飘到地面。后来雪开始下大。傍晚,湿淋淋的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挂满了树枝,厚厚地粘在战士们的头上、肩上和袖管上。侦察员们耐心地坐在灌木丛里等着,由于几个小时不活动,战士们一个个直打哆嗦。受伤的费赫盖着一块雨布,在昏迷中轻声呻吟。接近天黑的时候,沃洛赫和另一个侦察员——中士巴拉英科观察仓库去了,从灌木丛向外看,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过了一刻钟,巴技英科气喘囚;吁地跑回来说,大尉命令把费赫和另一个侦察员留在橡树丛里,其余的人到林边去。大家一跃而起,很快就来到大尉跟前。仓库虽然很近,但是鹅毛大雪和谷茫暮色把他们掩护得很不错。全神贸注的大尉坚决宣布:不等天黑,趁白天忙了一天的敌人哨兵现在还不泊停、还没有提高警惕性的现在,就开始行动。没有人表示不同意指挥员,侦察员们专心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默默地、准确地执行他的命令。这次袭击的行动对伊万诺夫斯基来说,既新奇,又特殊,他也完全信赖大尉,而且尽可能准确地去执行他的一切命令。
“雪下得正好。”中尉靠近沃洛赫身旁说。沃洛赫掉过头来,脸上显出不满和担心的神情。
“不见得正好吧。他们看不见我们,可我们也是啥也看不见。”
很难估计是好还是不好,但雪还是不停地下,大尉还是决定干。他把四个人和—挺缴获来的“姆格”式机枪留在林边,交伊万诺夫斯基指挥,任务是掩护失败情况下的撤退。大尉自己和两个侦察员带上手榴弹向小树林走去。没有任何形式的告别,伊万诺夫听基只是较久地目送着他们三人,直到他们一个个地消失在晃晃悠悠的苍茫暮色里。他悄悄地给机枪压上子弹,守候在树林边。
有一段时间,前面又黑又静。在焦急紧张的等待之中每一分钟都过得特别慢。伊万诺夫斯基的思绪一直跟随着大尉,生动地想象他是怎样通过原野中的开阔地段,怎样走近树林。然后,他可能停下来观看四周。但出事了,什么事呢……
突然,这风雪交加的黑夜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喊叫,接着又是一声。伊万诺夫斯基还没来得及想出个什么答案,近处啪地一声枪响,各种疑虑被一扫而光。紧接着,一颗照明弹从树梢腾空而起,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白茫茫的地面上轻洒上一层淡淡的亮光,但伊万诺夫期基已经明白:大尉的计划失败了。
这时大概该掩护撤退,或者把火力引到自己这儿来,但他不知道:大尉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对敌人的哨兵还一枪呢?可是,当机枪连射的火光从树林边那条大道哒哒哒地飞来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端起‘姆格”式机枪朝发射一道道火光的地方试探性地还击了一下。他焦急地在等沃洛赫,向德国机枪手只打了一梭子,他们子弹不多,总共只有一子弹带,得节省着用。他盼着那三个熟悉的身影马上从黑暗中跳出来,那时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仓库。但是,几分钟过去了,黑暗里却没有跳出什么人来,中尉只好等下去。雪地上,他的战土托尔卡切夫趴在他跟前,伊万诺夫斯基叫了他一声,并向小树林的方向挥了挥手,这个战土按照他的命令爬起来就往田野跑。
照明弹不停地在小树林子上空照射,两侧的机枪在向某个固定的地方射去,大概德国机枪手现在不是在瞎打,伊万诺夫斯基跪着又试探地打了一梭子,附近这个小树林子就噼噼啪啪响开了——看来守卫的敌人已经行动,在认真地对付我们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毫无迟疑地立即撤退。但是大尉还是没有回来。不祥的预感憋得伊万诺夫斯基透不过气。
他——下子发觉:田野里出现了人,那摇晃的身影,在照明弹忽明忽暗的光亮下,透过纷飞的雪花,在前面闪了一下;当另一个黑影倒下的时候,这个黑影刹那间就变得特别大,占了整个田野。
机枪从两个方向朝林边射过来,弹雨在这个黑影身旁飞过。但这人还是几步跳到了林边;就在这时,伊万诺夫斯基听见有人在喧闹的枪声中大喊:“大尉被打死了!”
“站住!”伊万诺夫斯基大喊了一声,他自己也一跃而起,“站住!”
这是战土法尔杜其内,一般说,还是个不错的侦察兵,甚至是沃洛赫大尉最喜欢的一个。可是现在,只见他从炮火下拼命往外跑。他表现的恐惧叫人不好理解。他告诉的这个不幸消息,中尉还是受得住的,中尉本来就不指望有什么好结果:但要说沃洛赫大尉牺牲,他简直是不敢设想。
“站住!回去!”
中尉自己端起机枪,连同沉重的一直拖到雪地上的子弹带向田野跑去。他在高低不平的雪地上朝法尔杜其内出现的方向跑了一会儿,脚底直打滑。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法尔杜其内一定会回来跟在他后面跑的,不会有别的可能。照明弹象是四方八面都有,伊万诺夫斯基已经不去躲避了。他跪着朝小树林的边缘打了一梭子,想吓唬吓唬德国人,迫使他们卧倒。就在这时,法尔杜其内机灵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转眼就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打完枪,伊万诺夫斯基也一跃而起,想跟着战士跑去,但一颗照明弹在田野上空亮了,他看到近处有几个人影,弯着身子从大路顺着仓库的铁丝网跑来。伊万诺夫斯基害怕他们把法尔杜其内截住,连忙向他们射出了一梭子弹,在金属子弹带的最后一个弹壳蹦到雪地上以后,他便扔掉了现在对他已毫无用处的机枪,从枪套里抽出来了T型手枪。但是,这时他看见了自己人——两个战士弯着腰,费劲地拖着另外一个。
中尉跑过去问:“活着吗?”
“哪能活呢!死了!”法尔杜其内喊道,“那个该死的哨兵!真该……”
他们一面还击,—面掉转了方向。在灌木丛里跑了很久,一直跑了约莫三公里,才在一个小树林歇了一会儿。
大尉肯定是打死了,带走他已经没有意义,于是他们匆匆忙忙用刀扒开一块盖着落叶的湿地,挖了个小坑,把指挥员草草掩埋了事。
跟沃洛赫一起去的另一个侦察员也没了,不知也被打死在哪里,还是撤到别处去了。但是他们不能等了,敌人随时都可能从后面追—上来;带着受伤的费赫躲开敌人的追击,那是不容易的。
第四章
伊万诺夫斯基一路上咒骂着那该死的仓库和他们今天的倒霉。他带着这支小队伍往北撤——撤出这个倒霉的、夜间被照明弹照得通明的小树林。照明弹的反光长时间的映在他们身上。
中尉心情很坏,一阵阵感到恼怒和焦急。不,他并不是责怪大尉,假如他自己处在大尉的位置,大概也会这样做的,但叫人十分憋屈的是这种十分偶然的情况帮了德国人这么大的忙。如果不是沃洛赫在大雪中碰上了一个哨兵,也许结果会完全两样。
就是说,应该更加小心。行功要百倍的慎重,特别是他伊万诺夫斯基,他现在不仅仅要对自己一个人负责了……也没有下雪,滑雪留下来的辙迹平平地在深雪中向前伸展。伊万诺夫斯基—直在吃力地撑滑雪杖。滑雪板在松软的雪里陷得过深,不适合快滑,滑行的情况不怎么妙。一路上,他这个指挥员挑起了在前头开路这副最重的担子,因此到了半夜,开始感到吃不消了。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内衣也是汗渍渍的,胸口闷热,开始渴得难受。但他不愿意吃雪,知道雪水会变成更多的汗,这只能减少身体的耐力,而且怎么也不会增加体力,往后他还需要多少体力啊!
时间过得很快,但还是不见邱宾赶上队伍,中尉真摸不着头脑了:他出了什么事?但看来不应当再去想他了。既然在这以前他没有赶上来,现在他们至少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他就更赶不上来了。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少,还没到达目的地,就有四人减员,中尉想到这里心里真不是滋味。但是,他现在不应该,而且简直没有权力为找人或等人而浪费时间。
伊万诺夫斯基有意地少去看表,他现在害怕知道时间在无情地飞逝,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尽量不去考虑别的事。大概由于这个缘故,他没有立即觉察到:风刮得厉害多了,地上被刮起的雪尘在脚边打转。开始下雪了。几阵狂风,卷着细雪扑打在脸上,呛得中尉喘不过气来。四周更黑更静了,本来就不宽阔的夜空和大地变得更加窄小,全都融化在灰蒙蒙、阴沉沉的夜色之中。两边的黑色树影明显减少了,又加上狂风裹着大雪迎面扑来。很象是起暴风雪了。“真不是时候,”中尉忐忑不安了,双手加大了滑雪杖的力量。他的消要板已经完全冲在雪里,只剩翘起的前端露出雪面。伊万诺夫斯基尽力把握好方向,几乎不看跟前的雪地,黑夜里应该尽量往前看远些,这是引路人的一种责任。其余的人应该观察两边,殿后的鲁卡绍夫负责后面的警戒。当然,在这样的黑夜里很容易碰上德国人,但是他更害怕的是误了时间。管它什么刮风下雪还是风和日丽,他们都应当在清晨前、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赶到目的地。白天到那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但是,小河看来又往旁边拐走了。前面出现了很大一片灰蒙蒙的东西,黑暗中象是一座起伏不平的、轮廓模糊的山包。暴风雪席卷田野,根本无法看清前面究竟是什么。然而那东西正好是在小分队要去的路上——这是伊万诺夫斯基一下子就意识到的。他现在比原先更多地靠着指南针来校对行军的路线。苏德尼克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其他战士距离也很近。
老远就引起他们注意的那个东西,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些建筑物——村边上的庄园或者什么农庄之类。真想顺便进去,哪怕解解渴也好!但伊万诺夫斯基意识到眼前的处境以后,立即往旁边一拐,绕道过去。一切影响他们执行目前的主要任务或耽误时间的事儿,他都忌讳去做。
在风雪交加、天昏地暗中,很难确定这个农庄离他们到底有多远。农庄的黑影在路旁刚刚显现并且马上就要消失的时刻,暴风雪里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喊声,中尉没有立即听出这是什么人在喊,甚至没有听清是哪国话。但接着,建筑物那边听见狗叫。
伊万诺夫斯基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把滑雪杖用力一撑,向旁边猛冲。
就在这个时候,在暴风雪中显得低沉的机枪声打破了夜的沉静。子弹的曳光穿过灰暗的夜幕从头上飞过,唰地擦了一下雪地,过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使中尉吃了一惊,他连忙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朝前面黑暗的地方冲去。
突然从侧面的某个地方透过暴风雪射过来—道亮光,那不大明亮的光束把纷纷扬扬的雪花照得发白;但这不是照明弹,是从什么地方射过来的车灯。空中又飞过来一道道火光——机枪打了长长一梭子,密集的子弹在田野上宽幅度地扫射了一阵。
中尉回头看了看正在滑雪的战士们:苏德尼克还是原来那样,紧紧跟随,他后面的其他人也在迅速地俯身往前滑。
远处暗淡的车灯还是照到了田野,在昏暗中搜索到了白色的人影,大概从农庄那里是能够发现他们的。
当机枪的火光离他们很近时,他大声喊道:“卧倒!”同时自己也侧身躺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最担心的是苏德尼克背上的东西。
但是他动作晚了。他躺在雪地上,感到自己已经受伤,大腿膝盖往上有块地方象烫了一下,热血在裤子里散开了。但这时并没有感到特别痛,他咬着牙,动了动这只腿——看来还能挺得住。旁边是苏德尼克,他气喘吁吁地将全身紧贴在雪里。
“燃烧瓶!注意燃烧瓶!”他附在这个战士的耳边说得很重,他又一次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打在燃烧瓶上,他们就得全部报销。苏德尼克趴在地上从背上取下背囊,接近雪里,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这个威胁着大家生命的东西。
机枪的火光刚灭,中尉就试图站起来,他高兴地发觉这条腿还管用。他弯者腰,踏着滑雪板,又向黑夜冲去——想尽力躲开机枪的扫射和耀眼的灯光。他们幸亏还有风雪作掩护,即使在这块被远处灯光照着的地方。他又很快滑了百米左右。农庄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车灯在远处眨巴了几下,变得更加暗淡了,但仍然朝他们这个方向照射。另一梭子子弹在身后的黑暗中飞来,但远远地落到旁边去了。
他们好象脱离了最危险的地带。中尉忽然想起自己把战士拉得太远了,回过头来。后面有个人在昏暗中动弹,象是拿不定主意,但就是不向这边靠近——看来,他们走岔了他滑的雪辙。于是他停住滑雪板,坐了一会儿,轻轻招呼了一声那个战士,然后放馒了速度向黑暗处滑去,离开这个该死的农庄。
不一会他碰上了一个树林或者灌木丛的边缘,停了下来。应当把战土归拢来了。那条腿虽然越来越痛,但暂时还能忍受,看来子弹没有伤着骨头。农庄那边鸦雀无声。眼前就是暗得发黑的灌木丛,光秃秃的枝桠上铺着白雪,一棵棵幼小的云杉树在那里显出黑色的影子,一旦有情况,那里面是可以隐蔽的。
德国人的警觉性一直叫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吃惊,虽说出卖他们的好象是狗。几条蠢狗难道会知道自已是冲什么人叫?话又说回来,如果他不是及时绕开这个农庄,那就更糟了。他们绕的圈子不大,终究是把它绕过去了,看来,只是后来被他们发现了。而现在该怎么办?他感到伤痛在迅速加剧,裤筒已经被血渗透,连靴子里的包脚布也都湿了。伤口需要包扎。但他默默地站着不动,等其余的人上来。
没想到苏德尼克第—个从黑暗中滑出来,接着出现了波沃瓦罗夫的细瘦的身影;过了—会儿又有两个人弯着身子,甩开双臂撑着滑雪杖,从暴风雪里飞驰而来。大家在指挥员身旁停住了。不时地回过头来警惕着身后。阵阵狂风裹着稀疏的细雪,撒在滑雪板、伪装服和战土们的脸上。
“还缺谁?”中尉小声问道。
“缺哈基莫夫。”鲁卡绍夫回答,没有把脸转过来。大家目不转睛地朝那个可恨的农庄的方向望去。
“这帮混蛋!他们是怎么嗅到的?我们似乎走得很轻呀。”克拉斯诺库茨基骂了一声。
“还有那些该死的狗,如果是德国人的,倒也罢了,但说不定还是我们俄罗斯的。”
“什么狗到了德国人手里,就是德国狗了,那就不是我们的朋友啦。”
中尉尽量不让受伤的腿使劲,十分费劲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他脸色越来越阴沉,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也为哈基莫夫长时间没有赶上来感到焦急。十分清楚,这样耽搁下去,他们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他也不能把这个战士丢下不管。
等了一会儿,中尉问鲁卡绍夫:“他什么时候不见了?是在大家卧倒的时候不见了,还是他在后来倒下的?”
“卧倒时他还在,后来我就没注意到了。”
“你去把他找到,我们在这里等。”
鲁卡绍夫默默地消失在风雪之中,伊万诺夫斯基站了一会儿,然后拐弯滑到树林边,来到挂满雪花的几棵小云杉后面。这里的风象在风力试验筒里一样旋转;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密密层层的大雪在黑暗中象旋风似地飞舞。中尉迅速解开伪装衣的钮带,接着又把裤腰打开,冰冷的手一下子摸到了淤血,他簌簌两下就撕开了急救包,把大腿从膝盖往上一点的地方紧紧地包扎好。痛得要命,但他还是忍受住了,他憋了一口气,很快把裤子和伪装衣穿好。他用雪把双手擦净——不应该让任何人发觉他负伤,目前这毫无好处,何况总的来说是轻伤,还是默默地挺一挺为好。
真见鬼,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离奇,简直是糟糕透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民间的迷信说法:遇事开头不利,结局一定更糟。他开头是如此不顺利。那么结局就更不用说了。
战土们贴着雪地,双手紧握缠着绷带的枪筒,耐心地等待着。他也等了一会儿,然后拿出表来。管你发生天大的事,表还是正常地走着,表针准确地指着两点半。大半夜过去了。他们也走了不少路,但还剩下二十来公里,只要他们没有偏离过方向的话。在枪林弹雨下左躲右闪,他当然顾不得什么方向了。现在应该把这种情况改过来。
他用指南针定好了方向。停在二百一十度上的照准器,正指着灌木丛。在暴风雪的黑夜里,前面一团漆黑,所以他断定,看来只有穿过这个灌木丛了。否则难免要迷路。说不定还会落到德国人手里。
“嘘!”
从黑暗中传来—个人的微弱的、听不大清的喊声,克拉斯诺库茨基站起来,登起滑雪板,弯着身子向—个地方滑去了。大约有五分钟,那里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接着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象是白色的人影在那里折腾开了——不用说,那是两个人,身子弯得很低,拖着哈基莫夫往这边来。
大家一下子站了起来,抓住滑雪杖。但是现在已经用不着帮助了。鲁卡绍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已经把哈基莫夫拖到,鲁卡绍夫双膝跪倒在雪地上,累得直喘气,说:“瞧,好不容易找到的。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杖。是他的。我一看,孤零零地竖在那儿。他自己却在十步远的地方。已经开始被雪盖上了。”
‘怎么样,还活着吗?”中尉问。
“活着,但是不行了。他背上挨了一枪,好象还有腹部。”
真是越来越糟!又是一个……不幸的哈基莫夫,一个多么勤快利索而又细心的小伙子。初次见面就被指挥员喜欢上了。话不多,却很机灵。但现在对他怎么办呢?
“好啦……马上包扎!”
“我给他包了包。连绒衣一块包的。他不省人事……”
当两个战士在雪地里忙着给伤员包扎的时候,伊万诺夫斯基拖着那条被子弹打穿的腿,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向黑暗望去。哈基莫夫当然应该随身带走。但怎么带法?带到什么时候为止?明天对他又怎么办呢?困难重重,情况不明、糟糕透了。但是中尉尽量不流露这种心情。在他们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应该显得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并且在其他人眼里他应当成为信心的化身。
“是呀。包扎好了吗?把两个滑雪板绑在一起。引么,不知道怎么绑吗?彼沃瓦罗夫,把斗篷拿来!”中尉强打精神地命令道。
“难道这样就能拖走?”克拉斯诺库茨基表示了怀疑。
“能拖走。把枪上的皮带取下来。你们谁把自己的裤带拿出来,把哈基莫夫身上所有的皮带解下来。子弹也拿走,统统拿走。手榴弹也拿走。苏德尼克,你带上手榴弹。现在由两个人拉,一个人拽皮带,就这样拽。波沃瓦罗夫,你在后边扶着。使劲,使劲,不要怕。”
他们总算把伤员搬到了绑好的滑雪板上,就往树林边拖去。结果并不怎么样——既笨重,又不稳当,两个滑雪板在雪地上各走各的,伤员的身子总是往一侧倒。在地面上犁开了一道深探的雪沟。淮也不知道这样能拖多远。
但是他们没有别的办法。这儿送又送不回去,留又没有地方。所以暂时只好这样费劲了,现在他们未必能在天亮以前赶到……
他们这样犹豫地进了灌木丛。一再停下来整理滑雪板,勉强地将躺在上面的哈基莫夫按扶住。克拉斯诺库茨基拉着,波沃瓦罗夫弯着身子推推扶扶。鲁卡绍夫走在后面,有时帮帮他们,轻轻地催促他们几声。
幸而他们没有沿着灌木从走进树林——这是伊万诺夫斯基所担心的。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又来到了田野。这儿风更大了,从地上刮起了雪尘。他们浑身是雪,来到一个风雪刮不到的地方,停下来缓口气。
“这怎么办呢,中尉?”后面的鲁卡绍夫直起身来担心地问:“我们就这么拖着他走呀?”
“怎么办?你说该怎么办?”中尉显然是有点急躁地反问。
“或者把他留在什么地方吧?比如留在一个村里?或者一个棚子里?”
“不,不能把他留下。”伊万诺夫斯基坚定地说。“连想都不应该这样想。”
“那怎么办,不留下就不留下吧。”鲁卡绍夫突然同意了。“只是这样能走远吗?”
“应当快点!”中尉振作了一下精神。“要尽力做到快点儿!明白吗?”
他头也不回,明显地瘸着右腿,向黑暗滑去。其余的人也跟着出发了。
大家心情沮丧,精力疲倦,谁也没有说话。
第五章
现在再也不能恢复原来那种风驰电掣般的急行军速度了,他们象懒洋洋的苍蝇在风雪中缓慢地爬了不知几个小时,而中尉也只求不迷失方向就行。他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用指南针核对方向,同时也为了等—等载着哈基莫夫的拖板。克拉斯诺库茨基和彼沃瓦罗夫已精疲力尽。中尉自己也累得晃晃悠悠,头被风吹得象喝醉酒似的发晕,武器在肩上压得沉甸甸的,那条腿也越发疼起来。但他仍旧走在前面,苏德尼克居然一直没有被他拉下,这个战士背的东西太重,除了他自己的燃烧瓶外,还有哈基莫夫的三个一公斤重的手榴弹、他那支战士们爱不释手的步枪、以及他的背囊。
黑暗中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小垛盖满雪的干草,中尉见到这垛干草后,就朝它拐去.过了一会儿他的一个肩膀就无力地靠在干草垛上,那上面堆满了积雪,但干草还散发着夏天的芳香和太阳的温暖。他踩在滑雪板上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旁边一滑溜,整个身子就软绵绵地滑倒在铺了一层干草的雪堆里。他甜滋滋地静躺了一会儿,紧闭两眼,觉得大地在他下面转动,令人昏昏欲睡。他害怕一下子睡过去,便以极大的毅力强迫自已站起来。还好,看样子谁也没有发觉他这—瞬间的软弱,而这是他当时最感到羞耻的。这时苏德尼克滑到了草垛跟前,载着哈基莫夫的斗篷拖板也拖到了。
鲁卡绍夫也是有气无力地最后—个从黑暗里出来了。大家一个个默默地倒在草垛里。
“还远吗?”殿后的中士吃力地逼出来一句话。
“不远,不远啦。”中尉强打精神地说。“但要加快速度。那儿有条公路,我们务必赶在黎明前穿过去,白天绝对过不去。”
“好,都清楚了。”鲁卡绍夫说,“那就走吧。”
“是的,该走了。”中尉肯定了一句,但他自己舍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软绵绵的草垛。
“喂,拉住小雪橇。一、二,拉呀!”这是鲁卡绍夫在下命令。中尉已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中士在小分队里越来越敢指挥了。路上他也不断地吆喝、催促和指挥别人。伊万诺夫斯基在前头忙于确定路线和观察地形,这以前一直没有考虑过中士这样做是否好。不过中士作为殿后兵,他还是很满意的。一个很好的殿后兵,有这样的人殿后,肯定谁也掉不了队。
“注意,起立!起立!”鲁卡绍夫以他惯有的坚决态度小声催促他们,他自己早已站在滑雪板上准备出发了。克拉斯诺库茨基显然费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把滑雪板的皮带搭到肩上。只有彼沃瓦罗夫一个人还坐在那里不动,侧身靠在草垛上。
“喂,你怎么啦?等着专门请你吗?彼沃瓦罗夫!”
彼沃瓦罗夫软弱无力地动了—下,并没有站起来。
“你这是怎么啦?”中尉问道。
“我站不起来了。”战士坦率得叫人无法生气。
“什么叫站不起来了?”
“真的站不起来了,把我留下吧!”
“这就怪了!”伊万诺夫斯基感到莫名其妙,“你怎么啦,是开玩笑?”
“他是胡闹,不是开玩笑。”鲁卡绍夫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并大喝了一声:“给我站起来!”
看来,瘦弱的彼沃瓦罗夫没有估计划路程这么艰难,本来就不太强的体力都已经消耗完了,还能从他身上挤出多少劲儿呢?但是,把他留在这草垛里,也是无论如何不行的。
“给我站起来!”伊万诺夫斯基严厉地命令。“鲁卡绍夫中土,把这个战士扶起来!”
他除了最严厉地行使自己的权力以外,毫无别的办法,只有这种权力在这里还能起作用。当然,中尉知道这种远非同志式的要求太冷酷无情了,也知道对这个平时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战士态度应该好些。但是在这次行动中,伊万诺夫斯基抛掉一切朋友之间的热情,只留下上级应有的严格要求。
鲁卡绍夫走到这个战士面前,从雪地里拔出来一根雪杖。
“听见没有?站起来!”
彼沃瓦罗夫大力地动了一下,仿佛在犹豫不决地,勉强挣扎着开始爬起来。鲁卡绍夫一下子火了:“别装蒜啦!起来!”
中士一把抓住战士的衣领,想把他拽起来,但结果呢,彼沃瓦罗夫一只脚连同滑雪板向上—翘仰面朝天倒下了。鲁卡绍夫又拽了一下,战士的身子在他扬起的飞雪里软弱无力地缩成了一团。
中尉克制不住一种奇怪的、与自已意志相抵触的、突如其来的感情,他把那条好腿猛然一抬,想转过身来。
“放开他!鲁卡绍夫,住手!”
“为什么住手!哄着他干吗……”
“别说了!他不是装的。彼沃瓦罗夫,喂……喝两口……”
伊万诺夫斯基从皮带上解下军用壶,这是他一路上保存下来淮备以后,也就是准备明天用的;明天,看样子他们得一动不动地卧在雪地里卧一天,而且还不能动。这壶酒还得供回来的路上使用,回来的情况完全有可能更坏,甚至可以肯定会更坏。至少现在没有人跟踪,这只不过因为没有发现他们,夜色和暴风雪完全遮盖了他们的足迹。可明天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明天他们将深情地想起这个使他们疲于奔命的夜晚。但不管今天怎样,如果他们不能按时赶到——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明天了。
彼沃瓦罗夫对着小壶喝了几口,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就好啦!把枪递给我。递过来!递过来!背囊给鲁卡绍夫。中士,你拿着他的背囊。已经不远了,只是一点点。黎明以前我们在小衫树林里躲一躲,侦察好,看清楚,晚上去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整个斯摩棱斯克地区都知道!只是要把哈基莫夫拖到那儿才好。他怎么样,还有气吗?”
“还有气,中尉同志。”拉着皮带索的克拉斯诺库茨基站着说。“要不把他留下吧?中尉同志!就埋藏在草垛里吧……”
“不!”伊万诺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万一德国人来了怎么办?我们活,他去死?那时将军会怎么说我们呢?要记住他嘱咐过的话:在那里只能靠你们自己互相照顾,此外你们没有别的依靠。”
“话是这么说,”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只要不是白拖就好……”
伊万诺夫斯基转念一想,这话也对,完全有可能是白费劲。很可能就是这样的结局:战士巳经很长时间昏迷不醒了,加上颠簸、寒冷,—冻僵,也就完了;而拖他的这些战士在这以前就可能精疲力尽了,到那时大家都不好办了。伊万诺夫斯基,虽然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但已经开始模模糊糊地感到:哈基莫夫由于在战场上的这种遭遇,正从一个好战士和好同志慢慢地、但又是无疑地在变成一个至少是无意地折磨他们的人,也许变得更坏。
然而这是他们的同志啊,也象谢卢佳克或库德尔雅维茨那样,他仅仅是由于十分偶然的因素而成了牺牲品。但哈基莫夫和那两个战土有差别:那两个人的牺牲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感激和悲痛之情;而哈基莫夫,他越来越使人产生全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情,同时十分清楚,他的全部过失仅仅在于他的机体能够比较顽强地抵抗着死亡。亲身领略过痛苦教训的中尉十分清楚,一个分队有这么个伤员——这是多么大的灾难!现在他们肯定要迟到了,不能在天亮以前穿过公路了,会卡在容易被德国人发现的、没有树林的雪地里。无论伊万诺夫斯基是怎么为如此不愉快的前景感到难过,但要把伤员留下——这在他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指挥员和人的天职告诉他:只要这个不幸的人还活着,他的命运就不应该同他们的共同命运分离。他们应该千方百计去救他,象救自己那样心甘情愿。这成了沃洛赫的侦察员们的一条定律,这也应该成为伊万诺夫斯基的小分队里的一条定律。
小分队的这个指挥员象全队人员一样,经过这艰苦的一夜,也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了。他忍住虽不剧烈、却一分一秒也未停止过的疼痛,勉强地活动着受伤的腿。由于他没有让别人知道自己受了伤,在战士们的眼里他的身体状况仍然和大家一样。这就不折不扣地要求他承担和别人相同的义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感到自已有些难为情,因为他硬让别人负担特别重,自己却一身轻,只是额外背了彼沃瓦罗夫的步枪。同志的天职要求他同大家老实地分摊全部重担。
他们绕过针叶林的边沿,又在河滩地里行进了,伊万诺夫斯基认为这是途中比较安全的地带。地图上这里只标着草地、灌木丛或沼泽地,附近没有村庄,所以遇见德国人的可能性最小。他们顺利地穿过了两条积雪覆盖的道路,现在剩下最后一条路了——这是条大路,当然也是一条前线公路,什么时候都是人来车往的,只有在夜间才有可能穿过去。不过离这条公路还有五公里左右,这时中尉累得有些站立不稳,在黑暗中等了等克拉斯诺库茨基。
“怎么样了?”
“真要累垮了。怎么样,能给口酒喝吗?”
中尉给了他军用壶,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
“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象是。快到头了吧?”
“快了!快了!我来帮你,咱俩拖。”
“得啦,两个人怎么拖!那只能互相碍事,我凑合着来吧……大风雪好象要停了。”
中尉向四面看去,没想到大风雪果真几乎要完全停了。黑色的天空升高了,已经脱离了地面,下面是宁静的白茫茫的原野,奇怪地增添了好厚一层酥松的雪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返起了一片白光。两旁重又露出灌木丛,宛如钩织的花边,里面夹杂着墨点似的小杉树。看来,快到清晨了。伊万诺夫斯基用浮肿了的手从兜里掏出表——时间是六点一刻。
“哎呀!再加一把劲就到了,那就可以一直休息到天黑啦。”
新的担心反倒暂时给中尉增添了些力量,他又起劲地向前滑了。他们顺着矮小的、在雪地上显得黑压压的柳树林滑行。现在最需要暴风雪,可暴风雪停得真不是时候,懊恼的情绪一齐在心里翻腾。没有暴风雪,他们要越过公路就更困难,如果晚到,就更是这样了。根据种种情况估计,他们要晚到个把小时,而黑夜的这一个小时可能决定一切。出发前将军在简短的临别赠言里再三嘱咐他们充分利用黑夜——只有黑夜才能使他们有某些成功的希望,白天,如果德国人发现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们一个不剩地消灭掉。而夜间,他们还可能把敌人甩掉。这个道理不用证明,中尉本来就已经清清楚楚。但他还是感谢将军的关怀和忠告,这其中包含着将军对小分队和中尉本人慈父般的感情,完全超出将军与下级的—般关系。当然,他们同样也懂得自己正接受一件什么样的任务。从这个夜晚起他们的命运完全由自己来掌握了,因为在艰难的时刻,任何人——无论是将军,还是上帝,都帮不了他们的忙。在雪地显辗转折腾了一夜的中尉,一路上心中始终燃烧着永不熄火的感激的火花,感谢将军他那种出于人性的同情。这颗火花温暖着他,指引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有成功的希望……
三天以前,伊万诺夫斯基刚从德寇后方出来在司令部里闲逛的时候,他最怕碰见这个爱挑剔的、严厉的、具有大权在握的将军——参议长。不仅中尉,司令部所在的一个寂静的林区小村庄里有许多人也是这样,他们从将军的那所带有花纹门窗的高房子旁边走过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将军对部下都非常严厉,不用说,这里所有的人,司令员也许除外,都是他的直属部下。只有上帝才晓得,他随时都可以因为什么事找你的岔子:将军看不惯游手好闲的、不按规定穿戴军装和伪装服的、那些没有按他的愿望迅速执行或传达命令的人——这个严厉的军首长可以指责部下的事还能少吗!伊万诺夫斯基有一次无意地看到了这种场面:将军因为左翼地段缺少某些情报,严厉批评一个上校,上校挨了批评之后,也同样把侦察连连长大骂了一通,理由是他的两个侦察班已经超过了期限,却还没有从敌人那边返回来。
伊万诺夫斯基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外来人。他在部队里服役的时间不太长,并没有到过任何比师部更高的单位,所以现在他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个后方机关,一般说来还算平静的和相当太平的生活。不过这个村子大约有两次发生过一些骚动——飞来了“容克式”敌机,投下的炸弹并没有造成特别的损失,只炸毁了一座空木棚,炸死了路上一匹备了马鞍的乘马。这里一直平安无事,除了有时候参谋长要来巡视各处,这时所有的上校、大尉和他们那些细心的文书便处于暂时的紧张和忙乱状态。将军斥责了某些人,又冲着某些人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于是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
中尉是和其他两个活下来的侦察员穿过了前线来到这里的。因为他认为:沃洛赫牺跳后,自己有责任汇报他们在德寇后方辗转两周的一切经过。但是司令部的军官们因忙于自己的公事而没有太重视他。这使他很受刺激。他对许多同志的伤亡,沃洛赫的牺牡,至今还感到十分痛苦,他们在德寇后方所经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考验——至今记忆犹新,因此,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受得了这些一头钻进文件堆里的军官们的冷遇!他来到了侦察科的小木房,还没走到一个淡黄头发的青年上校跟前就报告起正事来了,而上校却心不在焉地久久望着他,显然在想别的事。随后上校不客气地打断了中尉的话,命令他把事情全部写成书面材料。上校顺便问中尉是否在朵尔采沃受过军审查站的专门审查,这是为审查从敌后突围出来的人员设立的。
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受了委屈,他告诉淡黄发的上校,朵尔采沃跑不了,而德国人的弹药库却可能跑掉,那时他们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包括优秀的侦察员沃洛赫大尉的牺牲,都将是白费了。
“怎么白费了呢?”上校似乎头一次对什么事感到惊讶,他正在纸上用心地绘制一份复杂的、多栏的表格,这时抬起手中的铅笔。
“问题很简单,”中尉说,“死得毫无结果。白白地牺牲了。”
“原来如此!”上校说完了,站了起来,拉平了军便服,挺了挺被军便服罩住的肌肉十分发达的胸脯。“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说出了师和团的番号。上枝露出来厌恶的表情。
“这是哪个军的?这甚至不是我们这条战线的。这不行。你写份说明材料吧!”
最后他只好写说明材料。他绞尽脑汁地写了两天两夜,躲着那位爱挑剔的将军。这时将军恰好从前沿阵地回来,正按照惯例,在短期外出归来之后整顿司令部。伊万诺夫斯基暂时在司令部后勤处住下来,他和这里的文书在前一天喝了一军用水壶的白酒,在一座半毁坏的空屋里,文书宽宏大量地让这一位“无主的”中尉共睡在自己的床上。中尉当然也要把缴获的带镜子的罗盘连同水壶送给了好客的文书,连那个精巧的佛像打火机也割爱相送了。但在两天里他写了有两本学生方格簿那么厚的冗长的汇报。当然,如果他不是在前一天被迫抽出半天去拜访这个司令部的稽查处,那么报告早就写完了。
当他送上来自己这份著作时,看样子,淡黄发的上校情绪很不好。上校拿起这两本笔记本,没有看一眼就大手一挥,准确地扔到了邻近的桌子上,一个秃脑袋浓眉毛的少校,正坐在那里看文件。
“卡瓦列夫,你处理吧,我没有时间。”
但是,卡瓦列夫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立刻看完这份报告,于是中尉只有离开这里,回自己的破屋里去等侯了。他已经把一只手举向船形帽,请求离开这里的时候,房门大开,一个人低着头从门梢下跨进门坎,这正是他在这里最怕遇到的那个人。军官们忙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伊万诺夫斯基只是把身体转过来,便再也不动了,举起的那只手仍旧紧靠船形帽。
伊万诺夫斯基穿着烂的棉背心,上面没有级别标记,头上戴了一顶油污的呢绒帽,而司令部的军官们都戴着羊剪绒的高级皮帽——看来,他衣着普通、穿戴与别人不同的外表,将军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中尉身上:显得很特殊。
“这个人是谁?”他问上校,从语调里听得出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中尉伊万诺夫斯基,某师某团的排长,”中尉硬着头皮大声报告,但马上就降低了嗓门。
“哪个,哪个师的?”
伊万诺夫斯基把自己师的番号明确地又说一遍。
“我不知道这个师。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是突围出来的,”上校站在将军面前说道,他整个魁梧的身体表现得那样毕恭毕敬,同时又显得有点随便。伊万诺夫斯基却象块石头似地硬梆梆地站在那里发呆,和这样高级的首长谈话,他一生中还是头一回。
“突围出来的?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朵尔采沃?”
又提起可恨的朵尔采沃来了,这使中尉又受到一次刺激,但这一次刺激反而帮助他很快摆脱了自己的拘束。
“我是为德国人的弹药基地的事情来这里的,将军同志。”
“新鲜事!”将军说道,他没有向桌子跟前走去,半个身子朝中尉站着。他那挑剔的目光一直打量着伊万诺夫斯基挺直的身躯。
“是个什么样的基地?在什么地方?你从哪儿知道的?你们都了解清楚了吗,上校?”
“我正在了解,将军同志。”上校用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一个人没有全讲真话时用的这种语气迫得中尉再一次对他表示了不客气:
“上校不想了解,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放了一炮。将军先是朝中尉、接着朝上校投射出锐利的、询问的目光。中尉感到,有一件什么事情现在就要最后决定了,便补充说:“炮兵基地离这里六十公里,有几列车弹药,几乎没有防卫,周围只有一道铁丝网。能够消灭掉。”
“原来这样!你们已经侦察好了?”将军说着,便把整个身子转向着他。将军身上的短皮袄敞开着,勋章的珐琅在白衣襟下面闪了一下。他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中尉高兴地发觉这点,于是决定毫无顾虑地把一切统统说出来。
“很容易炸掉,或者烧掉。这样,进攻莫斯科的德军就没有弹药了。”
中尉立即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显然,将军对他猛然发生的浓厚兴趣立刻被他这种冒失浇冷了,他只是低头对着自己短皮袄衣领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其余的人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你说很容易?一炸——德军就没有弹药了?是这样吗?”
“不全是这样,将军同志,”伊万诺夫斯基想纠正自己的过失,“我们已经试过了,但是……”
“已经试过啦?真试过了?那么结果怎样呢?”
“损失了两个人,其中有沃洛赫大尉。”
“这就是了,中尉……你叫什么?伊万诺夫斯基。轻率是不成的,要动点脑筋。但他是好样的。”将军转过来对上校说,“既然这样,那就派他带个小分队去,给他十来个人。你们办好这件事,不要拖延。”
“他没受过审查,将军同志,”上校小声地插了一句话。将军不满意地皱了下眉头。
“乱弹琴!他已经受过审查了。是德国人审查的。而这将是第二次审查。我去告诉克留金。”接着把头转向眉开眼笑的中尉,兴奋地提高了嗓门鼓励他说:“你就准备小分队吧,中尉。和他一起。后天报告完成的情况。明白了吗?”
“是!”这一声伊万诺夫斯基是象小孩儿一样高兴地喊出来的,他精神抖擞地敬了个礼,就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他就不那么走运了。早晨他又一次去找上校,上校打发他去找一个什么卡拉米茨少校,中尉等了半天,最后总算等到了,他向这个卡拉米茨转达了上校的命令,但是这人开头第一句话就轻言细语给了他当头一捧。
“我上哪儿找人去?我这里再没有人了,只剩下一个赶车的。”
伊万诺夫斯基觉得一切又要落空,不想再问,重新鼓足勇气,快步朝那座门窗美观的高房子走去。当然,人家没放他进去。他和门口那个沉着镇静的哨兵愚蠢地、毫无成效地争吵了—场,当他简直到了绝望的时候,房门突然大开,将军本人在门口出现。他没有立即认出来昨天见过面的中尉,中尉只得再一次说了自己的姓名,用发颤的声音报告说:组织小分队的事情毫无结果。将军的眼睛闪着忿怒,仿佛这次没有成功的过错在伊万诺夫斯基自己身上。
“怎么能毫无结果呢?”
“没有人,将军同志。上校派……”
“叫齐米柯夫到我这里来!”他冲著站在身后的一个人说了一声,那人很快地便在门斗里不见了,将军再没说话,也回那里去了。门口的台阶上只剩下伊万诺夫斯基和哨兵个对个地站在那儿,哨兵厚着脸皮,幸灾乐祸地默默瞥了他几眼,脸上的表情好象在说:反正你进不去!而中尉现在倒不急于进这所宽敞的房子了,他老老实实地等了二十来分钟,这时,台阶上出现了身穿新短皮袄、肩挎毛瑟枪的大尉。
“到齐米柯夫大尉那里去领人。明天十三点整将军等着听取关于小分队淮备就绪的汇报。”
“是!”伊万诺夫斯基说道。他甚至没有问齐米柯夫是谁、上哪儿去找他,只好到外面向军马饲养员们打听。果然,傍晚他手里已经有了一个包括八名战士和一名准尉的名单,名单上排在第十名的是他自己。
于是中尉着手进行准备工作。
除了人员,还应该领弹药、燃烧瓶、炸药和两米缓燃导火线。九个人个有四个人没有棉坎肩,穿的是破烂的军大衣,需要留新配给他们服装;有个人长时间不想发伪装服,取货单上没+有—号首长签字。滑雪板还得到十五公里远的一个后方村子里去取。出发的的最后一夜,他凑合着睡了两个小时,—天只吃了一顿饭,坚持听完了三次技术指导。但到了十三点三十分,他还是把小分队带到了那所门窗美观的高房子跟前。这回他是通行无阻地进去了,他激动而自豪地报告:一切准备就绪,请下达战斗命令。
将军打完电话,放下话筒。他没有脱掉套在军便服上的皮坎肩,默默地来到院子里。以邱宾为排头兵的几名战士听到“立正”口令,整队站在那里等侯。将军默不作声在队列前走过,检查了每一个人,在他这张刻有道道皱纹,双颊深陷的老年人的脸上,首长的威严一点儿也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来司令部以后整个这段时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现在他只是一个面容疲倦、操劳过度、睡眠不足的老人。“孩子们!”中尉被将军这种意外的称呼感动了。“你们都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吗?这可有困难啊,你们知道吗?但应该去。你们看,多大的风雪,”他指了指阴云低垂、雪花飘落的天空,“飞机不能起飞。全部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他还嘱咐大家在敌后遇到困难时应该怎么样,他说,在那里,除了同志,谁也帮不了忙。他本可以不讲这些的,因为中尉有在敌后作战的足够经验,这是在斯摩棱斯克森林里迷路两周时积累起来的。然而,他那种完全没有官架子的、几乎是朋友式的语气,那种对他们吉凶莫测的命运所表示的同情,头儿句就使中尉大为感动。从这时起他就准备赴汤蹈火,决不辜负将军亲切的关怀。此时甚至连死他也不觉得讨怕了——他准备抛弃性命,只要祖国需要,只要将军赞许。
大概,不仅他一个人,院子里这支小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有这种感情,大家全神贯注,决心十足。当伊万诺夫斯基行过军礼,领着队伍向外走的时候,他心里奏起庄严的进行曲。他知道,他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不应该完不成,因而也不可能完不成……
第六章
在最后几公里的路上,无论中尉怎么样催促战士,黎明时他们还是只赶到了公路的附近,落在刮了一夜暴风雪的白皑皑的旷野上。
趁黎明前的黑暗,伊万诺夫斯基又走了一公里。他冒着越来越大的危险接近土坡上依稀可见的那条公路,这时他突然看到路上有几辆汽车从山岗上下来,中尉气得差点儿喊出声——只差那么十五分钟就能跑到公路那边了!开始他安慰自己:汽车很快就会过去。汽车的确很快地在远处消失了,但紧接着又出现了一队马车,随后从山岗那边又跑出来两辆黑色小轿车,撵到前头去了。事情明摆着:白天已经开始,车辆越来越多了;要想带着他们这个自制的雪板拖车越过公路而不被发觉,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于是,伊万诺夫斯基虽不向公路靠近,但也不离开它,他猛然向旁边一拐,向离这里不远的光秃秃的山岗滑去,那里稀稀拉拉有些灌木丛。总的看来,隐蔽在那里并不理想:但呆在公路眼皮底下这个凹地里,那也绝对不行;天已经亮了,德国人随时都能发现他们。
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滑雪登上了小山岗,伤员差点儿从雪板拖车里被甩出来;中尉忍住已经习惯了的疼痛,疲倦地向离得不远的灌木丛滑去。但半路上,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相当高的土墙,正好横截山岗,向公路延伸。中尉感到莫名其妙,停了下来,但很快就弄明白了,他高兴地向慢步跟在身后的同志们招了一下手——快!
这是有一半被雪盖上了的反坦克壕,是战争开始后遍布俄罗期大地的长达许多公里的野战工事之一。为了修建这些工事,曾经花过多少人的劳动!但是在中尉的记忆里,这样的战壕一次也没有使希特勒坦克部队前进得慢一些。大概只有在步兵和炮兵的火力严密掩护下,这些庞大的工事才能发挥自己的功能,否则它的阻挡坦克的作用比普通的路沟大不了多少。
现在他们在这个空旷的山岗上遇到这个战壕,倒正是时候。中尉毫不迟疑,顺着斜坡滑进了积雪成堆的宽阔沟底。这儿还相当深,风比较小;沟的一边上沿,雪被风刮成了优美别致的屋檐,因此构上面有了一些遮挡。也许可以在这儿呆些时候了。
他们一个个进了这个掩体,倒在沟底拐弯处松软的雪堆上。他也倒下,屁股象焊在被暴风雪吹得结结实实的雪地上。他喘着热气,心不在焉地久久望着雪尘在对面屋檐脊顶上随风飞转。他不知道往后怎么办,从哪里和怎样越过那条该死的公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员好。他只是感到,从昨夜起,事情远不象原先估计的那样,一切都比估计的要坏,而且很可能结局十分糟糕。但是,经过这么大的努力,一切却归于失败——这是他不能答应的。他觉得,应当尽一切可能来对付环境,象对付德寇那样。他的决心倒是足够的,但就怕体力不争气。
他们在战壕里躺了二十分钟左右,没有说一句话,他自己连开口说话和指定一名监视哨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是心里嘀咕:马上,应该马上叫一个人去。虽然他们都精疲力尽到了极点,但需要有个人牺牲休息,爬上去,顶风冒寒,以免敌人袭击时大家措手不及。
“要一名哨兵,”昏昏欲睡的伊万诺夫斯基终于说出来这句话,他等了一阵,但战士们一片沉默,“苏德尼克,你去。”
苏德尼克背靠雪墙,膝盖上扶着装满锯末的背囊,里面放着脆而易碎的东西。他好象是睡着了,戴着湿风帽的头向后仰,眼睛半闭着。
“苏德尼克!”中尉的声音大了—些。
“马上,马上去……”
还是停了一会儿,这个战士把身子猛力—挺,坐直了腰,然后双手一撑,站了起来,他身子猛然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轻些,注意燃烧瓶!”中尉吃了一惊,一下子从困顿迷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苏德尼克把滑雪板留在下面,在离战士们稍远的地方爬上了高陡的胸墙,他穿着白色伪装衣的身子紧贴在胸墙后面洁白的雪地上。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他们还在走?”伊万诺夫斯基问道。
“还在走。没完没了的。”
当然罗,他们是要走的,他们不会停下来等待着他顺利越过公路去消灭他们的基地。他们有他们的目的和任务,只不过和他的任务正好相反罢了。他想:幸好附近没有他们的停车场和后方部队,否则,他在这个掩体里停留的时间就长不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中尉冷得都发抖了——走时发热的身体开始感到寒冷刺骨。除了胸墙上的苏德尼克,大家都疲急不堪地躺着不动。
中尉想到这样太容易被冻坏,便喊了一声:“不要睡!大家都坐起来!”
一个人翻动起身子,这是鲁卡绍夫,他坐起来,用疲劳无神的目光环顾积雪的掩体。彼沃瓦罗夫在舒适的雪地上没有动——他睡着了。中尉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让他们打几分钟盹吧,否则就别想叫动他们一下。三、四十分钟之内他们或许冻不坏吧。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已经没有权利睡了。
伊万诺夫斯基意识到了面临的危险,费了不少劲赶走了令人头昏脑胀的瞌睡,振作了一下,站了起来。中尉早就担心哈基莫夫,但只是现在才有机会看他,于是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伤员跟前。正象他担心的那样,战土的情况不好。大概他还没有恢复知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滑雪板上,满是积雪的斗篷把他包得紧紧的,从斗篷的小口看到了他那苍白而又发青的脸。急促而困难的呼吸使斗篷的边缘结上了一层厚霜,雪花从斗篷的边缘掉在他湿淋淋的面颊上,立刻就化了——他在发烧。中尉弯下腰轻轻地叫唤他,但他怎么也没有反应,只是继续紧张急促地喘着气。
伊万诺夫斯基在伤员跟前坐了一会儿,开始对自已的决定是否正确发生了怀疑,哈基莫夫因为这个决定才受了这一路的罪。如果当时把他留在一个干草垛里等小分队回去,也许真的会比现在好。但是那样作,还得留一个人照看伤员,这是中尉所不能同意的——本来十个人已经只剩五个人了。而且这五个人面临的主要战斗任务越来越复杂,正是因为这个任务他们才上这儿来,虽然来的晚了。为了完成这项任务,首先要穿过公路,但是又怎么能在这么多的德国人眼皮底下穿过去呢?中尉实在想不出办法。
现在他脑子里一直想这个问题,他很快站了起来。他反正帮不了哈基莫夫什么忙,而任务却是他一刻也不能不想的。他把滑雪板插到雪堆里,摇摇晃晃地踩着雪,爬到了胞墙那里的苏德尼克跟前。这儿有风,比沟底冷,但是能看到一大片原野和公路的两头,公路的中部被小山顶遮住了。战壕就通往那里。在公路的那一边,小树林和灌木丛零零落落,长了一大片,有的离公路很近。在河滩旁边那熟悉的小松树林遥遥在望,上次他们是在那儿遇到不幸的。
中尉从怀里掏出了地图,对了对位置。他的地图里有意地没有标出基地位置,但是不标他也牢牢记得基地位于河边小树林北侧突起的那一部分。现在,中尉在地图上找到了这个小山岗,看出他们离那儿最多还有两公里。离得这样近,可就是去不了——这又使他感到十分难过。由于这条该死的公路,他们得耽搁一整天——在吉凶莫测的情况下受折磨和挨冻一整天。
伊万诺夫斯基开始和苏德尼克一起观察公路,公路上交通频繁,中间短时间地出现过没有车的情况。那儿走的基本上是卡车——各种各样牌号带篷和敞篷的卡车,显然是从欧洲各国搜罗来的。它们大多数是向东,向莫斯科开去。中尉突然想到,如果不是全体出动,不带伤员,而是带上哪怕一两个战士,那么,是可以去冒冒险的,可以利用战壕,穿到公路那边去。这一天他在那里至少还可以看到、侦察到许多东西,制定出一个行动计划,天黑时把全分队带过去。
这种想法使他一下了来了劲,新的目标使他增添了行动的力量。他爬下胸墙,朝滑雪战士们低声却有力地说了一句,“起来!都跳—跳暖和暖和!喂!”
克拉斯诺库茨基、鲁卡绍夫立刻站起来了,用手套拍打着身子。鲁卡绍夫推醒了睡得糊糊涂涂的彼沃瓦罗夫。
“暖和暖和吧!打起点精神!”中尉一个劲儿催促,这时他想起了一个叫人起来的最好口令:“开早饭吧!鲁卡绍夫,拿出罐头来,每人两块面包干。”
鲁卡绍夫带着睡意,打着寒颤,从皮包里拿出来几块黑麦面包干和一盒鱼罐头。中尉用刀吱扭吱扭地把铁皮底割开了,于是大家便用刀子和匙子刮那里面冻得硬梆梆的东西。
“喂,怎么样,小彼沃瓦罗夫,你睡了一会儿吧?”由于寒冷中尉故意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
“是的,睡了一会儿。”
“你支持不住了?啊?”
“太累了,中尉同志。”战士直率地回答。
“我还以为,你是个棒小伙子呢,”伊万诺夫斯基轻松地开着玩笑说,“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我不行了。”
他不分辨,不叫苦。现在,经过一段休息之后,他露出了羞愧的表情,黑黑的面颊在刚刚睡醒之后泛起了几乎是孩子般的红晕。
“不行了!”鲁卡绍夫带着指责的语气摹仿他说,“又不是在妈妈跟前。现在可是……掉队的比打死的更糟。”
“被打死算啥,打死了也就不需要用力气了。可你看这儿——两只手被绳子磨出来血泡。”克拉斯诺库茨基伸出自己红肿的手掌,昨夜,他显然吃了苦头。但是谁没有吃苦头呢?而且谁晓得马上还要吃多大苦头呢!
“可是也有聪明人,”鲁卡绍夫用方才那种气愤的口吻继续说,“不知是溜掉了,还是迷了路。结果我们在这儿替他们吃苦。”
他指的是邱宾和扎雅茨,中尉同样一刻也没有忘记他们。被打死的那两个,不说也清楚。哈基莫夫,虽不好说,但也还比较清楚;而准尉和扎雅茨呢?昨夜在路上突然不见了,好象钻进地里一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叫人莫名其妙。
“如果这么简单,那就好了。但假如不是这样呢?”鲁卡绍夫严肃而忧虑地看了看战壕说。中尉这才明白中士的意思。但是中士说的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确切些说,伊万诺夫斯基不愿意设想、甚至不愿意别人暗示邱宾准尉会叛变。然而他内心却充满着犹豫和怀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小分队的人本来就很少!
“还会顺着我们的足迹把德国人引过来,”克拉斯诺库茨基天真地附和说,“事情很简单:雪地上有滑雪板的痕迹,只要追——总能追上的。”
“一切都可能。”鲁卡绍夫脸色阴沉地表示了同意。
“不,不能这样说,”伊万诺夫斯基搭腔了,“准尉不会这样,他不是那种人。”
鲁卡绍夫咀嚼着面包干,疲倦地望着战壕的尽头。
“可能不是那种人,但一切都可能发生。比方我们那个第一O九队,也有过那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大尉,一个劲儿修防御工事。等修好了,却修的不是地方。德国人一来,他第一个举起了双手。”
“喂,你不要这么说了。”伊万诺夫斯基坚决打断了他的话。“邱宾不是那个大尉,这是肯定的。鲁卡绍夫,以后你要多相信人,人家不也相信你嘛。”
“那是我呀……”
“你为什么认为邱宾不如你?”
“我还在这儿,可是他却不见了。”
是的,他的逻辑几乎是无懈可击,反驳他是困难的。事实上,他就是没有掉队过,虽然他还是个殿后兵,而且他也没有让此时坐在旁边迅速舔着勺子的彼沃瓦罗夫掉队。总之,鲁卡绍夫是对的,但是伊万诺夫斯基不愿意过早地给邱宾下结论。准尉身上毕竟有某些好东西,尽管他的固执使中尉生气。
他们坐在雪堆上,很快就吃完了罐头,嚼完了面包干。伊万诺夫斯基把勺子放回口袋里。
“鲁卡绍夫中土,”中尉换了一种语气说,“留在这儿代替我。我需要去侦察一下。大家都留在这里。可以休息。注意观察周围。我很快就回来。有不明白的吗?”
“明白了。”鲁卡绍夫带着乐意的心情回答。
“一切都按规定办。要照顾哈基莫夫。”
“一切照办,中尉。我们会照顾好的。”
“好了。小彼沃瓦罗夫,跟我来!”
“我?”彼沃瓦罗夫觉得奇怪,但只是迟疑了一下,顺从地站了起来。
“带上滑雪饭和其它东西。我们走吧。鲁卡绍夫,把苏德尼克替下去,他恐怕冻僵了吧。”
伊万诺夫斯基踩着有的地方齐腰深的积雪,顺着战壕向公路走去。滑雪板他们拿在手里。战场有时出现小弯,拐弯时,中尉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但战壕里和附近似平没有人;壕沟底部有棱有角的雪堆没有人动过。他们终于听到了柴油机沉闷的嗡嗡声,闻到了在严寒里难以闻到的合成汽油烧着的烟味——快到公路了。伊万诺夫斯基从一个转弯处突出来的粘土坎后面探出身子,又立即缩了回来。跟前,就在战壕宽阔的出口处,一辆汽车闪过,上面盖着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帆布;接着,过了—辆又一辆。这是汽车队,一些敞篷车上驾驶室旁边能看到身穿绿色军大衣的、缩着脖子的德国人。看来,俄罗斯的严寒把他们冻得够呛,车上的人对周围也就不大注意了。中尉向心情紧张、浑身发冷的彼沃瓦罗夫打了个于势,并沿着雪堆的一边爬上了斜坡。
当然,他对马上成功、对找到穿过公路的好时机远不抱多少希望,但老是这样的不走运——却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在凛列的寒风中都快冻僵了,好不容易才等完轰轰隆隆的汽车都过去了,附近好再没有什么人了。但是他刚从胸墙的冻土块后面探出身子,立刻又看到了不远处有德国人。一共三个,是通信兵。一个爬上了柱子,在那里摘他的电线,另外两个拿着电话机,坐在公路边——看来是在接线路。他们的背后路出来步枪的枪筒,地上放着几捆电线和某些工具。正在忙事的德国人固然没有四面张望,但如果两个俄国人想从他们鼻子底下越过公路,他们自然还是能发现的。
这就是说,又需要等待了。
于是中尉沮丧地躺在被雪覆盖的冻土块上,眼睛盯着公路。身子冷得够呛,脚冻木了,受伤的大腿疼得更厉害了,伤痛越来越使他分心。
路上的交通,时而车水马龙,时而略微安静,并且出现一公里,或许更长距离的中断。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次了。出现过一两次可能地过去的比较有利的时机,但那几个德国人还在那儿维修线路。中尉三次掏出坦克上用的那个沉甸甸的小表,最后一次的时间是十点半。通信兵还是没有走开。过了半个小时,坐在柱子上的那个,终于下来了,中尉想,也许现在他们该走了……但这个德国人走到下一根电线柱子跟前,又把自己的抓钩挂在脚上,向电线柱子上爬去。他们三个人在那里小声地谈论着什么,但风把他们的话音往别的方向吹,所以中尉什么也没能听出来。
这样没完没了地继续了很长时间。伊万诺夫斯基已经开始观察四周了,打算在离这些通信兵远一些的地方找一个更合适的地点。这时他发现路边上那两个德国人身旁又出现了一个。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大概原先就在中尉看不到的山岗后面,守在路上的某个地方。中尉感到后怕,如果刚才冒险跑过去——那就淮保碰上这个看不见的德国人。只见他蹲在电话机旁,和其余两个谈了几句,并向柱子上那个人挥了—下手,那个人开始住下爬。在他下来的时候,这三个人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拿起自己的挎包和箱子,顺着公路走去。
这一次他们停下来,离战壕比较远了,他们已经谁也不上柱子了。中尉看了一下公路的另一头——现在看来应当下决心了。但首先必须尽量靠近公路。
他从斜坡慢慢地下到了壕底,受伤的大腿被弄得挺痛。在雪地上坐了很久的彼沃瓦罗夫一跃而起,伊万诺夫斯基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于是他们紧靠着壕底陡峭的一侧迅速往下走。这时,从公路上很容易发现他们,所以走了不远中尉就卧倒在横堆着的雪包后边,身子紧贴雪地,彼沃瓦罗夫敏捷地在他旁边卧倒,把身子藏进了雪里。他那张孩子般的脸庞,由于寒冷,加上睡眠不足,显得浮肿,精神高度集中地对着中尉,中尉的眼睛不时碰到他焦急询问的日光。彼沃瓦罗夫趴在战壕底,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得靠近指挥员,指挥员现在要作出对他们俩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决定了。
但是在这里就连中尉自己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得不依靠听觉,敏锐地捕捉从公路上传来的各种零乱的声音。当然,在偷越公路的各种可能的办法中这一招并不是最可靠的,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等公路上柴油机的轰鸣略有减弱、附近再没有听出什么新的声音时,伊万谢夫斯基暗自说了一句:“走!”就—跃而起。
在深雪中他几步就跳到了公路旁的战壕终点,从这里向外一看——眼前这段公路确实是空荡荡的,虽然他根本就来不及望一眼远处那个小山岗。他弯下身子,拼死劲地跳到轧平了的公路上,又使劲跳进了公路那一边战壕的雪堆上。跑时他满意地听到身后彼沃瓦罗夫的喘气声,因此更是用尽全身力气沿着壕底向已经不远的转转弯处飞跑。但跑了几步之后,他又开始听到发动机急促的轰隆声,他心里一紧,感到十分不安,估计会出现喊声,也可能是枪声。但他毕竟还是跑到转弯处后面隐蔽了。彼沃瓦罗夫虽然没有同时赶到,但是,中尉回头发现,战士卧倒了一会儿以后汽车才出现。汽车没有减速,很快地就开过去了,这天早晨他第一次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一口痛苦的,叫人肝肠寸断的闷气!
“咳,真见鬼!……”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一会儿,然后伊万诺夫斯基跪起来看了一下四周。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灌木从,从高高的胸墙那边,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来稀稀拉拉的树梢,中尉和战士有气无力地沿战壕走去。他们离开公路有好一段距离,打算爬出战壕,到原野里去。奇怪的是:彼沃瓦罗夫竟比他先爬出去了。中尉第一次试着往上爬,但刚爬到一半,就从陡坡上滑回到了雪堆。大腿又痛得厉害了。这一次他没能或者不愿压住自己的哼声,彼沃瓦罗夫在胸墙上转过身来,用害怕的、询问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
“没什么,一切都很好。”
伊万诺夫斯基打起精神,忍住了疼痛,战士把滑雪杖递给了指挥员,指挥员靠滑雪杖的帮助最后翻过了胸墙。
“好了。现在用滑雪板!”
这儿,大概巳经可以沿着战场走了,因为在公路的那一面有胸墙的掩护,有些地方,灌木从把他们掩护得也不错。在右边,远处露出了小松林灰色的树梢,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他们的命运——成功,或者是不幸,是光荣,或者可能是死亡。
第七章
在滑雪穿过灌木丛的时候,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无法克服,使人难受。
真叫人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感觉竟出在这个时候,并且怎么也摆脱不了呢?看来,一切终归算是比较顺利地过来了:他们穿过了公路,敌人也好象没有发现他们,经过一夜艰难的长途行军,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了目的地。虽然也遇到重重障碍,但结局即将分晓,他们现在可以有所作为了吧。固然,他们的力量已经分散,一部分在过火线时损失了,两人在夜里失踪,四人被留在公路那边,因此这里仅仅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当然比不了十个人,然而他目前这种莫名其妙和无法摆脱的不生心情未必是由此引起的。
小树林已经迢迢在望,中尉越接近它,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他焦急得顾不上停下来理—理大腿上的绷带——伤口好象又在流血了。其实,他早就尽量想忘掉伤痛,这一夜他已经习惯了。现在他接至不大往两边看——而是一个劲儿拼命向小树林滑去,好象他将在那里得到一生中最大的奖赏,但也许还会是最大的灾难呢。彼沃瓦罗夫努力在后面紧跟,他满身是汗,已经顾不得用伪装衣的袖子去揩了。他俩气喘吁吁地沿着灌木丛的边沿迅速往上滑。天已大亮,寒风习习,浓云密布的天空低垂在灰蒙蒙的、荒凉的、雾气腾腾的大地之上。
登上小山岗后,伊万诺夫斯基透过赤杨树丛光秃的枝条朝下看。前面是一个小山谷,灌木丛象舌头似地一直延伸到谷底。从灌木丛里中尉好不容易认出那片赤杨树林子,自己和沃洛赫上次就是在那里等侯天黑的。当时那是一片掩护了七个人的小密林,现在只剩下光秃的树干和冻冰的枝条,它们的黑影孤零零地露在雪地上。里面恐怕连鸟也藏不住,人就更不用说了。可是山谷那边的小山岗上,德国人用稀疏的栅栏围着的小针叶林却依然如故、郁郁葱葱。他们上一回是在那个栅栏附近倒的霉。不过这一回他们一定不会倒霉了,而且不对能再倒霉了!
中尉看到这些熟悉的栅栏,心里稍稍松快了一些——最主要的是:他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以后的一切就全看他的本领和机智,以及他们两人的勇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出现各种意外的可能性是很小很小的。
借着灌木丛的掩护,伊万诺夫斯基站着歇了一、两分钟,问时也为了摆脱掉那一直纠缠他的焦急心情,他尽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对付过去的。当然,他自己并不能完全相信这点,还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他昨夜本来一直就烦躁不安的心情又被搅乱了。彼沃瓦罗夫什么也没有问,显然他不问也能明白这时的处境,他是在等继续往下走。但伊万诺夫斯基的目光总也不肯离开远处那片针叶林的边缘,似乎希望在那里看出点名堂来。那儿离这里起码有一公里远,雪地上除了稀稀拉拉的松树和几棵当栅栏用的木桩外,几乎看不出别的东西。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德国人可能已经把基地伪装好了。要知道,他们也会搞伪装的——那里可以架起各种各样的网,栽上绿色的树,再盖上雪。只有一点叫人奇怪:上次沃洛赫的侦察员们发现的那条大道哪儿去了呢?这条大道明明是沿着山坡直通小树林,德国人卡车当时在上面转运弹药;现在那儿却是一片白雪,连路的影子也没有了。“大概是夜里被风雪埋了吧?”中尉心里想但即使被风雪埋上,也该留下—点痕迹呀。但也许他们另外铺了一条路,从这里看不见,其实他现在并不需要找到路,以后走它的可能性也不大。现在望要的是发现一条能潜入小树林的通道,以便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尽垦爬到栅栏跟前。从开阔的田野这一边显然是不大可能办得到,应当认南边去找到这样的通道。
“彼沃瓦罗夫,走!但要轻点……”
他们躲开那些时时打着风帽的冻树枝,顺着灌木丛往下滑去,想绕过这片开阔的圆野。伊万诺夫斯基保持高度的警觉,全身都紧张了,昨天一整夜,虽然那样忙乱,但也从未这样紧张过。好在周围一片寂静,他心里这才踏实了些,中尉已经多少次考虑过:怎样才能更好地进到栅栏那边。——现在这恐怕是他这次任务中最重要的和最困难的一部分了。要是弹药垛离铁丝网近,那当然可以朝那儿扔手榴弹和燃烧瓶,但是那些弹药垛未必处在投掷距离之内。那就得先钻到栅栏里面去。看来这最好由一个人去做,万一被敌人发现,其余人负责火力掩护,井保证安全撤退。甚至跟哨兵进行短时间的战斗也不怕,因为可以打它个措手不及,估计他们一两分钟就能全部解决问题。要是有狗,那就难办多了。
即使有狗,也只能让一两个人钻过铁丝网,——其他人应该负责把狗和哨兵的火力引开——此外别无办法。关键是要在有数的几分钟里将尽可能多的弹药垛烧着和炸掉。只要弹药连续爆炸,把基地烧光,就大功告成了。
他们沿矮树林穿过谷地,紧靠着树林旁边,通过了田野那段开阔地带。附近一带不见有人,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现在他们已经走得很慢,小心冀翼。中尉有时停下来侧耳细听:冬天的野林,除了寒风习习,四周万籁俱寂。有一次风把远处的马达声带进了山谷,但伊万诺夫斯基听出这是从公路上传来的。而远处小树林那边却是鸦雀无声,死气沉沉,静得出奇。
半个小时后,在他们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条沟壑,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不毛之地,两面斜坡上盖满了雪,一眼就能看到头。过了一会儿中尉认出来,沃洛赫上次正是从这条沟冒着大雪向栅栏走去的。这就是说,现在他们应当再往前走,绕基地在灌木丛里继续走进一公用。到了那里,一定能更加接近栅栏并看出个究竟来。
中尉回头瞧了瞧彼沃瓦罗夫小伙子,那通红的脸被耷拉着的湿风帽遮了一半,他拼命地撑着滑雪杖,两只滑雪板还是深陷在松软的雪地里。伊万诺夫斯基知道快到目的地了,心里越来越紧张。他勉强克制住自己,默默地示意彼沃瓦罗夫等一等,他自己则绕道沟壑,一直滑到一大片枝条茂密的榛树后面才停下来。
削掉了树枝、去掉了树皮的栅栏桩子已经很近了。这些木桩至少有一人高,在落有白雪绿装素裹的松树苗的衬托下格外引入注目。但是奇怪的是,木桩里面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尽管他怎样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但还是根本找不到那一垛垛熟悉的灰色和黄色弹药箱。从上次他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些箱子时起,它们一直十分清楚地留在他脑子里。那些帆布同样也看不到。这情况使中尉预感到情况不妙,他心里不安起来。于是他向彼沃瓦罗夫挥了挥手,要他“坐下不动”。彼沃瓦罗夫明白他的意思,在滑雪板上坐下来;而中尉犹疑片刻后,滑出了灌木从。
他这样做恐怕是不够理智,小分队的指挥员本来不应该亲自去这样冒险,但是伊万诺夫斯基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那种不祥的预感现在已经完全支配了他,喉咙里象是被一团东西堵住了,憋屈得要命,他强咽下这口闷气,两眼一直盯着已经不远的林边,泾直往前奔去。
现在中尉离树林边缘只不过三百来米,而且他在走头几步的时候就发现那木桩上的铁丝网没了。过去围在基地外边的铁丝网,现在已经拆掉了。这使中尉十分不安,甚至惶恐起来。如今他什么也不提防,也不担心在开阔地里容易被发现,他几个箭步就冲到小树林边几棵松树苗跟前,呆住了,眼前的场面使他心里全凉了。
基地没了。
小山岗的这个松树林里,哨兵,狗,一垛垛的黄绿色木箱全没了——脚下是平平坦坦没人踩过的雪地,只有顺着树林边缘立着的一排白色的木桩还能使人想起这里曾经是个基地,此外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木桩上的铁丝网拆得很干净,看来是运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中尉先是感到困惑莫解,现在已经是心慌意乱,几乎不知所措。他在一夜大雪过后的干净清新的雪地上站了一会,然后向对面、曾经是车辆进出口的方向滑了一段。但那里同样也是空空如也,只是在茂密的小松林的雪地里可以看出有几个拆空了的掩体坑,在树林边的木桩旁边还有一堆落满雪的杆子,大概是当垛垫用的,此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开阔地上那条大道(它的消失曾经使中尉感到奇怪),原来埋在雪里,象一条白色的带子,空荡荡的——上面早就没有车走道了。
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感到浑身无力,把肩头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树干上;面对着这片空空如也、荒凉无人、现在谁也不再感兴趣的小树林,心都要碎了。基地换了地方。这是明摆着的,但他就是无法相信。他心乱如麻,但思想上总是坚决反对这个结论,总是愿意相信这是错觉,是荒诞有害的误会,而且只要稍加思索,事情就会清楚。他觉得只能这样,因为他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再一次不成功,小分队决不应该白白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们决不应该无谓地冒出生入死的危险,白白损失了人,费尽了力。他们来晚了,他一时不肯相信这会是真的。但当他在松树下喘息了一会之后还是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迷魂阵,这是残酷无情的现实,是他在战争中碰到的又一个、而且是更大的倒霉和不幸。
他勉强地将肩膀从树干挪开,在滑雪板上站稳,双手无力地用滑雪杖往地上一撑。滑雪板在沙沙响的雪地上向前滑了一下又停住了。他不知道往下该去哪里,头一回感到什么地方也不需要去了,于是他倚着滑雪杖站着。有一只喜鹊在附近松树的枝头上跳来跳去,生气地朝他嘁嘁喳喳叫个不停,一只小山雀在他头顶上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吱”地一声消失在密林中。伊万诺夫斯基什么也没有注意,他那虚弱无力的肌肉好象发僵了。他什么也不想,瞧着那空荡的小树林出神,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
他就这样地消磨了不少时间,但小树林还是那样空空如也和多余无用。中尉最后只好振作起来——毕竟还有几个战士在等着他呢!首先是彼沃瓦罗夫。伊万诺夫斯基回头一看,彼沃瓦罗夫正耐心地坐在沟壑那边,即原先中尉叫他留下的地方。中尉向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过来吧。”
当彼沃瓦罗夫沿着中尉的雪辙滑来的时候,伊万诺夫斯基解开了脚上的滑雪板,一步踩进了雪里。这里大概可以不用担心害怕了,空空荡荡的松树林里没有什么人。他在一个落满积雪的矮树墩上坐下来,伸开那条受伤的腿。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了。主要是专虑好怎样向战士们解释这次不成功的原因。他老感到有某种内疚,仿佛自己捏造了一个关于基地的故事来骗谁似的。其实,如果把真相弄清,那头一个上当受骗的还是他自己。确切地说,大家都是被德国人骗的。然而德国人居然能骗了俄国人——这在伊万诺夫斯基看来简直是千古奇闻!在所有的民间故事和传说里,俄国人在聪明才智方面永远胜过德国人。这一回怎么又不是了呢?
话又说回来,这也谈不到什么欺骗。这是战争。里而虚虚实实,千变万化;各种因素,变幻莫测,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大概是时间。这—次,时间帮了德国人的忙,伊万诺夫斯基和战士们这才输得这么惨。
彼沃瓦罗夫顺着他的雪辙悄悄地滑过来,默默地停在他的对面。他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空空的小树林,偶尔向中尉投以疑问的目光。终于他猜到几分了。
“怎么……它原来就设在这儿?”
“是呀,原来是在这儿。”
“该死的家伙!他们给搬走了是吗?”
“当然是搬走了!”伊万诺夫斯适从树墩上很快地站起来,“我们赶来喝西北风了!”
中尉没想到彼沃瓦罗夫对他激忿而又充满痛苦的话竟能表现得那样心平气和。
“看来,我们来晚了……”
“那还用说。过了两个星期了。时间呀,时间!”
“现在怎么办?得去找吗?”
“找什么?”
“基地呗,上级有命令嘛!”
对,基地虽然不见了,但是破坏这个基地的命令并没有失效,曾几何时,还不是中尉自己跑到司令部去请求命令的!这命令也终于被他领到自己不走运的头上。伊万诺夫斯基中尉,现在你就执行命令吧,寻找基地吧!中尉心里这样怨自己。但彼沃瓦罗夫刚才提命令这件事时的口气,还是中尉所欣赏的,他甚至感到由衷的高兴。一旦有事,看来不用对战士们多作解释——既然彼沃瓦罗夫能明自,那么,其他人看来也是会明白的。
中尉起初几乎受不了这次挫折的打击,现在已稍微好些了。他当然懂得,要克服当前的困难也并不那么容易。
从一切迹象来看,基地是向东、向着前线、向着莫斯科的方向转移了,——要找就得到那里去。如果沿公路走,一个个小树林都摸遍,也许真能碰上。但这时他想起了路那边还有几个战士,想起了负伤的哈基莫夫,又觉得不应该去找基地。也许这需要很长时间、非常多的体力和远比他们现在随身所带的要多得多的食物;再说,带着哈基莫夫能走远吗?这样漫无目标地在密林里去找一个伪装好了的、防守严密的目标,对他们说来真象在干草堆里寻找一枚绣花针那样困难。其实也完全有这种可能,基地根本就没了——全部弹药早巳分发给各个部队,并且在战场上打光了,消耗得连一颗炮弹也不剩了。
那怎么办?就这样连一颗手榴弹都没有扔、背着原封不动的炸药包回去?又得背着这几个鬼燃烧瓶、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走。要是一个德国鬼子稀里糊涂打一梭子,却无意中打到燃烧瓶上。何况小分队已经损失一半人了。还有个重伤员在拖架上。到头来,就带着这副丢盔弃甲的狼狈相去见那位派你出来的将军,那时中尉该对他说些什么好呢?
“是啊,情况不大妙……”
伊万诺夫斯基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嚼了—下,又吐了出来。象往常一样,由于一夜不睡觉,嘴里老有一股难闻的金属味。不知怎么的,还感到有些恶心。甚至好象在发冷。不过,发冷看来是劳累过度和失血太多引起的吧。
“你有绷带吗?”中尉问道。彼沃瓦罗夫摘下手套,伸手摸裤兜。这时中尉从树墩上站起来。
“来,帮帮忙!”他说着并解开了裤子。他认为,现在已经没有多大必要隐瞒自己的伤———次荒唐的重伤。
“怎么,您受伤了?”
“夜里挂了点彩。真见鬼,—直在出血……”
难怪彼沃瓦罗夫见到吓了一跳,——中尉的白衬裤和棉裤全被浓血湿透,血迹斑斑。一股暗褐色的脓血从不大的切线伤里冒出来,顺着大腿的外侧急急地流向膝盖。
“来,缠吧。要缠得紧点。”
“有个大夫才好。”
“还要什么大夫,你就是大夫嘛!”
看来指挥员的受伤比基地的消失更使彼沃瓦罗夫不安。他蹲下来,不大熟练地用绷带把小腿缠好,并牢牢地打了个难看的结。
“不要让绷带掉下来。”
“行,暂时能对付一阵子了。”
伊万诺夫斯基把沾满血污的旧绷带扔在雪地上,提上裤子,系好搞得很脏的伪装裤裤带,彼沃瓦罗夫帮他系上滑雪板。从战士的镇定自若的样子看来,这次炸基地扑了空,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中尉打心眼里赞佩这位战士的耐心沉着。话又得说回来,对一个战土来说,扑空算什么!又不会要求战士负多大责任。
“现在怎么对小伙子们说呢?”指挥员忧心忡忡地问道。他想和彼沃瓦罗夫商量一下,这样多少能减轻点自已的心理负担。
“就照实说吧。这有什么!”彼沃瓦罗夫回答得很干脆。
“说我们上德国人当了?”
“那还用说!上当就是上当了嘛。”
“对,看出来你是对的。”中尉想了想又说,“应该照实说。不过,现在该往哪儿走呢?”
“那您就瞧瞧地图吧。”战士心地朴实地建议道。
天真得可爱啊!彼沃瓦罗夫显然以为军事地图上什么东西都标着呢。那些农村大婶常常也是这么想的,当指挥员打开地图,向她们打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或离城多远时,她们甚至感到奇怪呢。彼沃瓦罗夫大概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中尉已经是焦躁难忍,看来已经感到很恼火了,刚包扎过的伤口还在痛,心情坏透了。现在怎么办?他仍旧没有明确的想法。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白茫茫的坡地和远处的灌木丛;直到他重新想起路那边的战士们时,他才提醒自己,赶快采取行动。
于是他双手用滑雪杖一撑,沿着来时的雪辙向坡下飞快滑去。
第八章
他俩沿着熟路在灌木丛里滑行。伊万诺夫斯基这时与其说是已经镇静下来,还不如说对自己的失败正在习惯,他打算好好地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决定今后的行动。当然,基地的消失使他的偷袭计划全部报废;想到他们前功尽弃,真气得要哭!他为牺牲的同志、为奄奄一息的哈基莫夫难过,但现在越来越使他苦恼的问题是如何向司令部解释这次失败的原因。在那座窗户高大的房屋的院子里,那全非军人式的送行、将军那言简意赅的嘱咐……都深深地铭刻在中尉的记忆里。这就是将军亲切称呼的孩子们啊!一帮不成器的东西,笨手笨脚的家伙,马大哈!当你们夜间在瞎串时,当你们还在壕沟里睡大觉时,那个基地早已无影无踪了。
情况挺讨厌,没啥可说的!伊万诺夫斯基愁眉苦脸地想。他径直向前走去——他已经顾不上躲开带刺的灌木技了,只是略微弯曲着身体。他想:倒不如当初将军没有仔细研究他那倒霉的报告,而是把他训斥一顿并送到朵尔采沃去受审查。而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如果将军是严厉地命令他去执行销毁基地的任务,或者甚至警告他如不完成任务,将以军法论处,那也比这样的话要好受些:“孩子们,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啦!”现在他该怎么对待这个“希望”呢?他带着“希望”干吗去?这个令人扫兴的念头在他心中翻腾,使他不甘心失败,驱使他采取某种行动。可是,他能有什么作为呢?
穿越公路的因难又来了——老远就看见公路被部队挤得水泄不通——也许是某个步兵部队在行进吧。人群川流不息地向东方,向莫斯科开去,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中尉心里发紧——怎么又这样了!大概敌人又在进攻了,我们的防线可能被突破。可怜的首都呵,她要抵挡得住这么大的势力该多不容易!不过,她也会找到力量的,是应该找得到力量的,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在为她抛头颅、洒热血、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苦难和折磨?——这里总有某种意义,应当有的。
不过他门已这次执行任务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尽管他在这含辛茹苦之夜,一口气赶了六十公里的路,可是基地并不因此就比昨天出发时近了,反而可能更远了,因为昨天他还有一支精力充沛的小分队和一颗锋芒初试的决心,而今天他还剩有什么呢?不管怎么说,战斗力减弱了,就连他本人也是如此。但这还是其次,主要是随着基地的消失,他们已经失去明确的前进目标了——现在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该上哪儿才对啊。
最好还是先赶回去再说。
他和彼沃瓦罗夫手拿滑雪板顺着斜坡又滑到那段反坦克壕里面,再往前向公路靠近就有危险了。他们在就近的反坦克壕的转弯地方埋伏下来,偶尔伸出头来瞅一眼那段公路,用不着老去看,——公路上的队伍长极了,无穷无尽——这时从公路上穿插过去连想都不能想。这就是说,又得等啦,于是中尉只好在距离德国人半公里远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在严寒中挨过这段时间。刚才那股急躁情绪忽然消失了,他打定主意在这里坐到天黑,反正白天哪儿也出不去;况且他没有想好做出什么决定,也不清楚往哪儿去——继续向前去呢,还是该越过火线回到自己人那儿去?他几乎不跟彼沃瓦罗夫说话,说起话来就听不清壕沟外的动静,而在这个被雪覆盖着的漫长的反坦克壕里,他们唯一的自卫手段全凭听觉。伊万诺夫斯基偶尔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看,这块表现在只能表明时间是过得多么缓慢。寒冷的冬夜终于珊珊来临了。
困极了,大概直到此刻中尉才感到这一夜的奔袭是多么累人,连日来一直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消失,他背靠寒气袭人的雪坡,甚至不知不觉地打了个盹。突然,彼沃瓦罗夫轻轻的说话声使他清醒过来。
“……喂,中尉同志!看样子,他们快过完了。”
“是吗?过去了?”
彼沃瓦罗夫趴在斜坡上,从壕沟伸出头去监视前面的公路,他说话的口气是鼓舞人的,中尉连忙也爬到斜坡上去看。公路上的队伍真的都过去了,末尾几辆马车也己慢慢地向东远去,看来他们两人应该现在就向那个小山丘奔去。
他们拿起滑雪板,踩着自己走过的、还没有被雪盖上的深深的脚印,在沟底一歪一摇地跑着。这次他们又算是运气不错,及时地爬到被压得平实的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跑过公路,随后又跳进了壕沟。他们跑得太热了,伊万诺夫斯基汗流浃背;彼沃瓦罗夫还是那样地满头大汗——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从额角顺着两颊滚下来。他在中尉后面大口地喘气,用伪装衣的袖子使劲地擦着脸,但他还是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伊万诺夫斯基见了这种情景开始对他产生了好感,这个战士体质孱弱,却表现了非凡的热忱,不看到这一点是不公正的。
过了壕沟的第一个拐弯,后面就是那座小山丘。这时伊万诺夫斯基才放慢脚步,如释重负似地深深呼了几口热气,这么说这一次又算是过来了。远处有个地方有发动机的响声,中尉对此并不在意,他的心早己飞到前面,那里有四位等他回去的战士。最使他担忧的是哈基莫夫在那里怎么样了?当然,要指望他苏醒过来自己走路,那是妄想,但是毕竞……万一他死了呢?中尉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连应有的怜惜都没有,甚至反而是希望他死去。要是哈基莫夫死了,那事情就简单得多,他们能省掉许多麻烦,但这显然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
他那几个战士就在附近的壕沟里,于是中尉留神静听。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有人在低声说话,好象是克拉斯诺库茨基的声音。中尉刚从壕沟的一个拐弯处转出来,就出乎意料地和邱宾打了个照面。看来准尉是听到有人走来时才转过身的。他瞥了一眼中尉的眼睛,那张铜褐色的脸上流露出极度的关切。鲁卡绍夫、克拉斯诺库茨基、苏德尼克都在在离壕沟不远的雪地上,扎雅茨却独自一个人留在沟底里、悲伤地躬着背、一动不动地站在哈基莫夫躺着的拖架旁边。
大家转过脸来看他们,但是谁也没吭声;中尉同样也默默地谁也不瞧地向拖架走去。
“哈基莫夫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说胡话。”鲁卡绍夫说。
“给他喝水了吗?”
“什么,还喝水?子弹正好打在腹部呢。。
是啊,看来是腹部中弹了,要是这样,那就连水也不能喝,那还能做些们么?就这样眼巴巴地看他干挺着,大伙儿也陪他遭罪吗?
中尉仔细地看了看哈基莫夫,伤员脸无血色,焦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两个嘴角痛苦地下垂——他紧闭两眼,发出微弱的呻吟,看不出他还懂不懂人事。
“应该给他盖上个短皮袄,”邱宾在那边说。
鲁卡绍夫气愤地顶了他一句:
“你到哪里去弄短皮袄?”
“那会冻死的。”
“你早到了吗?”伊万诺夫斯基间邱宾,可是他的脸依旧朝着哈基莫夫。
“来了有一个钟头。”邱宾说,并朝扎雅茨摆了摆下巴,“由于他他把滑雪板搞断了。”
“怎么会搞断的呢?”
“我绕过树林的时候,碰上一个土墩,‘拍’一下就折了。不能怪我……”扎雅茨说。
在别的场合真该把这个扎雅茨狠狠地批评一通,他已经两次给小分队闯了涡,但是此刻伊万诺夫斯基却无心说他。邱宾的来到使他稍感欣慰,尽管这种高兴的心情被他们这次所遭受的总的失败蒙上了—层阴影。中尉有意地尽量少说话,避免提起话头来。他实际上是害怕人家知道这次疯狂的夜行军竟一无所获。可是,他总不能一直不说,即使他拉着脸装出不愿说话的样子,大家见了虽然不敢动问,但是心里显然也是象他那样记挂着这个基地的间题呀。年轻憨厚的彼沃瓦罗夫在壕沟里—旁坐下休息了,于是大家的目光就集中到他的身上。鲁卡绍夫憋不住开了头一炮。
“那里怎么样?德国人多吗?”他在中尉背后悄悄地问道。“也没有什么德国人,仓库也没有。”彼沃瓦罗夫随口答道。
“怎么会没有?”
中尉心里紧张起来,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没有回过头去,可是浑身都感到身后这些滑雪战土被惊呆了,于是他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中尉,怎么?难道——这是真的?”鲁卡绍夫问道,同时也站起来。大家都十分惊讶,几乎是惶恐地瞧着指挥员。
“对,基地是不见了。大概是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大家突然静了下来,谁也不吭声,只有克拉斯诺库茨基懊恼地朝雪地喷了一口唾沫,扎雅茨还是疑惑不解地盯着伊万诺夫斯基的脸。
“真叫多此一举,乱弹琴!”鲁卡绍夫气不过骂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说,“打仗嘛,什么事都会摊上的。”
“会不会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基地?它可能是在别的什么地方?’鲁卡绍夫还象刚才那样当着中尉的面,不怀好意地胡猜起来。
“基地本来是在那里的,”彼沃瓦罗夫简单地回答道,“栅栏杆子还竖在那儿,就是铁丝网被拆掉了。”
中尉从拖架旁走开,顺便看了一眼苏德尼克。这个战士趴在胸墙上,紧张地俯视着沟底。指挥员尽可能地不去看鲁卡绍夫,但是已经感到这个冤气冲天的上士眼看就要发作了。
“怎么,有没有往哪儿转移的痕迹?”邱宾心平气和地认真地问道。
“没有发现什么。”伊万诺夫斯基说。
“这事怎么算?……怎么搞成这样?”鲁卡绍夫喋喋不休地嚷道,“这就是说有人搞错了嘛……”
中尉猛地转身对着他问道:“错在哪儿?”
“错就错在白费了这么多劲!还死了几个人……”
“那你说说看,现在你有什么高见?”中尉这个厉声的质问一下子就把对方将住了。
他不能跟鲁卡绍夫争吵,中尉知道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很容易吵开来,而月。他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上士的意见在很大程度上倒是正确的,但是现在何必老去追究这件事呢?现在就是不提这凄,大家已经够难受的了,哪个人不分尝了这次失败的滋味呢?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军队内部是不允许发牢骚和耍态度的。这是要受到极其严厉的纪律制裁。
鲁卡绍夫发火了,眼里闪着怒火,满是胡须显得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一副凶相:“我又有什么高见?我是说……”
“你还是不说为妙!”
上士不再吭声,走到一边去了,中尉又在雪地上坐下来。这次口角虽然不愉快,但是他感到从早晨起就吊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一切似乎都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尽管可能解决得并不很圆满。人家不再问他,也许是看他并不比别人知道得多的缘故。战士们坐在那里静待新的命令或下一步的决定。中尉意识到这点,便从怀里取出地图。他有意要在这张图上找出点线索,然后独自决定怎么进行,还想知道该死的基地搬到哪里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尽管他怎样仔细查找,地图上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标着公路的红线在地图的角落里只画了很短的一段,而邻接的地图他没有带来。也许就在这里,或是再过去点的地方就有许多适合当仓库的场所:比如树林、小树林地带或者小山谷,这样的地方很多,到哪里去找它呢?
就这样,他对着摊在膝盖上的地图静静地坐了很久,一时只听见被风刮过来的雪粒打在纸上的沙沙声。其实他现在已经不是在看地图了,他低着头只不过是省得同战土们再谈那些无济于事的话和避开他们那种询问的目光而已。他感到需要迅速作出决定,天一黑就得离开这里,可是,上哪儿去呢?
“把苏德尼克换下来!他在刺骨的寒风中大概冻僵了吧。”中尉对谁也不瞧地说起话来,他感到这种令人难受的沉闷在小分队里持续得太久了。接着他又喊道;“扎雅茨!”
扎雅茨立即站起来,费劲地爬上胸墙,而苏德尼克扑腾着积雪回到沟底。他所扬起的雪尘溅在邱宾身上,邱宾就抖落了一阵,站起来问道:
“往下怎么办,指挥员?”
“你是指什么说的?”伊万诺夫斯基明知对方想的是什么,却装作不懂似地问,
“我是说,咱们还往哪里去?”
“你回去。”指挥员干脆地决定了。
“怎么?就我—个人?”
“你和其他人都回去。要想方设法把哈基莫夫救出去。”
“那你呢?”
“我?我再去找找基地看。”
“就你一个人去?”
伊万诺夫斯基没有立刻回答准尉的问题,他没有考虑好是自己一个人去还是带个伴儿去;但是,必须继续寻找基地,这个思想这时在他心中忽然变得极为明确,他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就目前这样回去他是根本做不到的。
“不,不是我一个人,还要带一个去。”
“是呀,那个人大概是我吧,中尉?”邱宾一边说一边好象也是在估量自己的决心似的,可是中尉没有回答他。
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在反复地考虑这个事前没有考虑成熟的问题,当然,就他自己来说,只能这样决定。他不能拿大家的生命当儿戏,他的战士已经尽到自己的职责,目的没有达到不能怪他们。接着他开始专门考虑自己尽指挥员的职责问题,他几乎要单枪匹马跟德国人斗智了,这个几乎属于他个人的问题跟战士们没有关系,况且现在很难说成功的希望有多大。从现在开始他准备独自一人去担当一切风险,其他人应当回到火线那边去。
中尉放下地图,抬头向邱宾端详了一会。准尉那过早地添上皱纹的、冻得发黑的脸容是安详的,从布琼尼式的红星帽的小帽沿下露出一对静待的听凭吩咐的目光,他仿佛在说:带我去固然好,要不我也不强求。中尉几乎想要带很尉去,比他更合适的同伴恐怕再也挑不出来了。但这样一来,中尉就得任命鲁卡绍夫担任带小分队回去途中的负责人,而中尉不知为什么不愿意这样安排。在这一路上,他对鲁卡绍夫已有所了解,在他这个指挥员的心目中对此人已形成了固定的成见。
既然如此,邱宾就应当在小分队。
他们回去的人不多,伤势沉重的哈基莫夫还要照顾,而且返回的路上未必比来时好走。中尉是多么渴望他们能较顺利地回到自己人那儿去啊!从这方面看,将小分队托付给经验丰富、沉着稳重的邱宾准尉是最妥当的。
“不行啊,准尉,”中尉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你领其余人回去。让……彼沃瓦罗夫跟我去。”
大家都不无惊奇地朝彼沃瓦罗夫看去,他正侧身躺着休息,当听到中尉这话时,象是不好意思似地立即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
“彼沃瓦罗夫,行吗?”
“嗯,”他红着脸,眨了眨淡白色的睫毛,就这么应了一声。
“那就妥啦。”中尉说,他为一切能如此迅速地安排好而感到满意。
事后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已,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人选、对他自己来说也是出乎意料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在这个青年战土的身上?为什么不挑选工兵苏德尼克或魁梧强壮的克拉斯诺库茨基作自己的助手?他这样决定,难道仅仅是看中了这个瘦弱的小伙子身上那种唯命是从、任劳任怨的
性格?或者是今天他们两人一起穿越公路、一起最先尝到达个使大家扫兴的失败滋味,他才下这个决定的。
人选既然定下来了,这时彼沃瓦罗夫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脸上露出—种不知是阴郁还是严肃的表情,并悄悄地坐在被人踩过的雪堆上。
“好吧,那就听你的,”邱宾说,“到了那边,向司令部怎样报告呢?”
“我马上写张条子。”伊万诺夫斯基想了想答道。
但是他只有支缴获的自动铅笔,没有带纸,准尉只好从自己那本皱折油污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给他。中尉想了一会就动笔写道:
“目标已不在原地。小分队有所损失,我已今其返回。我同一名战士正在继续寻找。预计两昼夜后返回。伊万诺夫斯基。41年11月29日”
“给你,转交参谋长。”
“那个……你带不带手榴弹?”
“带,一颗手榴弹和两个燃烧瓶。彼沃瓦罗夫,你把苏德尼克的燃烧瓶拿去,手榴弹给我。”
准尉从腰带上解下一颗反坦克手榴弹,中尉接过来马上用带子把它系在皮带上。
“还得带些干粮吧?”
“也要带的,给点面包干,两盒罐头。你们会在后勤部吃早饭啦。”
“愿上帝保佑。”克拉斯诺库茨基叹了口气说。
“通过封锁线时多加小心,可别撞上敌人,不要只顾肚子——脑袋要紧。”
“这我明白。”邱宾低声地答应。
“好吧,好象黑天了,你们现在可以出发了。我们在这里还要待一会。扎雅茨!公路上有什么情况吗?”
“有辆开着灯的汽车在跑。后面还有没有——就看不清了。”
准尉系上背囊,彼沃瓦罗夫往自己的背囊里装些面包干和两个用包脚布裹着的大燃烧瓶。鲁卡绍夫和克拉斯诺库茨基没等命令下来,就走到浑身是雪的哈基莫夫跟前。
“关照点哈基莫夫,”中尉对邱宾说,“说不定他还能活到明天早晨。”
“那当然!……”
“那好,走吧!”
“中尉,那就祝你顺利。”邱宾转过身去,立即向战士下命令,“喂,抬起来,抬滑雪板,拾滑雪板。把它抬起来,高点,再抬高些,好,就这样……”
他们抬起哈基莫夫,吃力地走出壕沟,邱宾站在胸墙上又回顾了一下——这次告别真是太仓促匆忙了,于是伊万诺夫斯基挥了挥手说:“一路平安。”
直到他们在那边隐没不见,最后那准尉的尖顶帽也在胸墙后面消失之后,伊万诺夫斯基才在雪地上坐下。他特别满意的是邱宾赶回了小分队,到底没有失踪。现在他是那些一起返回的人中的精明和善的指挥员,他会把他们带到自己人那里,而他和彼沃瓦罗夫两人在这里也能对付过去。彼沃瓦罗夫还站在沟里,从高高的胸墙上向外张望。
中尉为了打破大家走后的冷清气氛,装出很健谈的样子问:“坐下,小彼沃瓦罗夫,我们歇一会,马上还要赶路呢。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
“这么说,是彼季卡罗。而我名叫伊戈里。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上好运呢,你说呢?”
“也许能走运,”彼沃瓦罗夫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声,同时擦着枪托,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趁这时还有时间,咱们来啃干粮,这样可以减轻点负担。”伊万诺夫斯基说。于是彼沃瓦罗夫蹲下来,动手解自己的背囊。
第九章
半小时以后,当天色已经十分昏暗的时候,他们才从战壕这个由雪堆成的掩体里爬出来。两人都在打冷战,脚冻得难受,恨不得立刻滑起雪来暖和身体。但首先得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入夜以后,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减少了,只有零星的车辆通过,有时还亮着微弱的小车灯。四野寂静无人,远处暮色苍茫,白雪皑皑,层林叠幛。在这白茫茫的旷野上空,不见星星,浓云密布,一片昏惨景色。伊万诺夫斯基决定顺着这条公路向东走,不离公路太远,这样可以随时留神路上来往的车辆。他认为正象秋天那次一样,汽车会暴露基地的。
他们很快地下了小山丘,穿过了积雪松软的谷地。滑行才二十来分钟,已经使得他们暖和过来,甚至感到有点累了。不管怎么说,昨夜他们毕竟是大劳累了,而且与昨夜相比还有所不同,伊万诺夫斯基走起路来就感到那条受伤的腿疼得厉害了,他只好小心里更地挪动着步子,把全身的重心移在左腿上。事实上,他还是在咬牙忍着疼痛,心想将就一下就能对付过去,腿也许会缓过来,不会误事的。但是当他又爬上另一个山丘时,中尉感到又得休息了。他把身体侧向左边站着,轻轻地放松—下受伤的右腿。为了不引起走过来的彼沃瓦罗夫怀疑,他还伪装在向四处张望,明知这样张望完全没有必要,身边就是那条光秃秃的公路,前头看不见有多少东西,只有东风在一股劲地吹,吹得他两眼流泪。
“喂,小彼沃瓦罗夫,受得了么?”中尉故意打趣地问。
“没有什么。”
“暖和起来了吧?”
“噢,都出汗了。”
“那就再往前赶吧。”
他们又滑行了个把钟头,不时地左顾右盼,绕过了小树林、小松林和路旁的房屋。自从昨天遇到那个村子里敌人的射击后,伊万诺夫斯基极力避开有人住的地方。这条公路几乎始终都是直的,不拐弯,因此辨别方向很方便,中尉只是偶尔瞧瞧指南针,校正一下方向。
甚至他的心情也仿佛好了一些,跟在后头的彼沃瓦罗夫一步也没有拉下,一次中尉在停下来时,颇有几分兴趣地问他:“我?”
“对呀,说你呀。我是说,你一辈子见过什么世面?”
彼沃瓦罗夫耸耸肩膀。
“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
“总该看过一些书吧?”
“书是看过—些,”战士过了一会才象是想起来似地说:“儒勒·凡尔纳、柯南·道尔、瓦尔特·司各德、马克·吐温等人写的书我都看过。”
“那么盖达尔写的呢?”
“盖达尔写的书也看过,还有仲马的作品,能弄到手的书都看了。”
“好家伙!”中尉惊奇地甚至带几分敬意地看了看彼沃瓦罗夫,“这么多书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我在六年级时生了一场病,半年没有上学,就是那时看的。凡是图书馆里有的书都给我看遍了,是别人从图书馆替我借来的。”
是呀,病上那么半年,把图书馆经的藏书都看遍,这大概也是一件乐事。伊万诺夫斯基在童年以至读中学时,总巴望着生它一场大病,可是每回生病都不出三天就痊愈了。他的身体老是那么好,所以书读得不多,虽然好书也总使他心情非常激动。甚至比盖达尔的作品更好的书都没有读过。而月这还是童年时代的事,以后就顾不上文学了——他看的是关于另外方面的书籍。
这一带还是那样寂静,—般说来,只有离前线相当远的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气氛。伊万诺夫斯基现在早已不象昨天那样急着往前滑了,他感到两腿以至全身都是沉甸甸的,每挪动一下身子,伤口就疼痛不已,当然他暂时还是能挺得住的。中尉有意地想一些别的事情,免得老是想着伤口的疼痛。有时他想到那些战士们,他们在邱宾的带领下正在返回的路上,现在大概沿着那条小河走到河滩地了,要是雪辙没有被埋没就好办了,它便于确定方向;不过这也不要紧,即使雪辙不见了,邱宾大概也能找到回去的路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还有地图帮忙;地图倒是战时的宝贝,可惜这些地图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够用的。他一直挂念着哈基莫夫,现在不知他怎样了?当然,为了他,大家肯定要吃些苦头的,尤其是通过火线的时候。现在,带着哈基莫夫,你不能跟着滑雪板跳跃和奔驰,只能—直爬着匍匐前进。只要能过去就行,至少邱宾可能过去,他应当过去。邱宾就会向参谋长解释他们这次扑空的原因,也会替小分队及其指挥员做些辩解的。可是这和指挥员有什么关系?谁能料到仅仅十天工夫,一切会起这样大的变化,德国人会把基地也搬走了呢?
伊万诺夫斯基认为自己毫无过错,似乎已尽到最大努力了。然而总有一种内疚的心理象—条该死的蛆虫在心中不停地蠕动。似乎在某些方面,中尉还是没有观察周全,因而辜负了上级的信任;正是这种辜负了人家的信任的心情使他感到热辣辣地过意不去。现在只要想起自己出的这个鬼主意一下子全部落空时,他简直要缩成一团、无地自容。
伊万诺夫斯基很明白这个道理:一旦轻易地糟蹋了人家对自己的好印象后,那将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教训,由于辜负了别人的信任,他就再也无法挽回他所敬爱的人对自己的好感,事后不管他怎样悔恨都无济于事。
这件事发生在伊戈里快满十四周岁的时候,那时他在靠近波兰边境的一个叫库勃利奇的幽静的小地方住了已有四年多了,他父亲在边防司令部当兽医。这个地方可以玩耍的东西很少,伊戈里每天上学,在学校里交结了一些小伙伴,但是他的大部分时间却消磨在司令部的马厩里。马成了他多年的,可以说是最眷恋的伴侣和少年时代热衷的嗜好。他有多少次把这些马一匹匹地刷得干干净净,并给他们洗澡啊。他骑过多少匹马——备鞍的和没有备鞍的,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连续三年,他对周围别的事情都不关心,心目中只有自己这些马。每天放学后,他就溜进马厩,直到傍晚要睡觉时才肯离开,而次日清早值班员还没有来到之前他又到那里去了一趟。那些边防战士有时开玩笑说,伊戈里是马厩的常任值班员。如果不是要上课,他真乐意担任这个职务哩!
马厩这个小天地里有趣的事多着呢:从喂马、饮马、用刮板和刷子洗马、以至牵马出去操练队形的隆重仪式;红军战士们的奔忙操劳,大首长们拿手帕揩着马的两肋、检查是否清洁的挑剔劲儿,等等,都使伊戈里觉得有趣。至于驯马、练骑术、在马背上搞特技训练,那更是趣味无穷。当然,最使他倾心的节目要数在马 后面的操练场上砍树条靶子:骑手们全速驰过一排排插着树条的桩子时,举起刀来左右挥臂,马刀起处,枝头落地。在赫赫有名的哈卡索夫中尉的支队里,最剽悍的骑手那套特等骑术真是了不起呀!
可是他那时由于年龄小,对于驯马、砍树条靶子和特等骑术等只能旁观,没有参加过,——人家不让他入列,甚至一次也没打允许他带刀骑马。给马洗澡又是另一件事:在石砌湖岸附近的沙滩上坚立着一个陈旧的被啃过了的拴马桩。几乎每天中午烈日当空时,总有人把累得满身汗水、急欲下水的马群赶到这里来洗澡。洗澡一开始,伊戈里·伊万诺夫斯基立即下水,放大胆子在水里僻里啪啦地玩个痛快,直到所有的马上岸才罢休。
平时他爱骑米尔卡,这是一匹年青的棕黄色母马,它还带着一匹细腿好玩的小马驹。米尔卡是班长米佳耶夫使用的,伊戈里和米佳耶夫结成了某种特别的、甚至可以说是非同一般的忘年之交。这个米佳耶夫虽然也是在服现役,但是和其他二十来岁的边防战士相比之下,他在伊戈里看来简直是个老头儿:—脸皱纹,步履沉重,做事慢条斯理,象个上了岁数的乡下大叔。米佳耶夫是西伯利亚人,家里有几个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假如不是在证件上出点什么差错,硬说他只有二十二岁的话,那他早该应征入伍并期满退役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米佳耶夫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一股劲地骂:当初不匆哪个教堂小执事醉酒后作的好事,弄得他米佳耶夫只好跟那些可以当自己的女婿的一辈人去服役啦。
米佳耶夫并不稀罕这些马,—辈子见过的马多着呢,所以也乐意把自己的米尔卡交给兽医的机灵儿子去侍弄。伊戈里给米尔卡加饲料,刷洗、牵出去溜达,米佳耶夫常常从旁指点并加以赞扬;有时他干脆一个人呆在吸烟室里悠然自得地抽着自己卷的纸烟。有时父亲因儿子长期逃学、学业荒废而训斥他的时候,米佳耶夫就出来在他父亲面前替自己的助手说情。一般说来,伊戈里和米佳耶夫之间的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父亲曾不止一次地说道,这个西伯利亚入快要代替他这个父亲了:伊戈里听了并不反驳,还认为米佳耶夫就是比父亲强、因为父亲早和母亲分居,只会喝酒,一点也不管儿子,任他自生自长。
有一次,往常在湖边洗马的喧闹被一件小事打断了——湖滨浴场运来了一只小船,这是准尉别卢什用双套马车运来的。他在水上试过船后宣布:此船是警卫司令扎鲁宾私人所有的,不准任何人碰它一下。别卢什不放心,还在船上安上链条,将船锁在拴马排上。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这条小船在岸边几乎搁了整整一个夏天,扎鲁宾根本没有启用过,而当地那些孩子不消说看着这条船就眼红得很,总想坐上小船到湖中游它—圈。
一天傍晚,值班员们给马洗完澡并把它们拴好后,就回警卫司令部吃饭去了。伊戈里从家里拿来几根鱼竿,到湖汊子去钓鲈鱼。可是鱼儿不爱咬钩,他正想换个地方钓,这时从赤杨树丛里钻出来两个孩子:他的同学科利卡·鲍罗夫斯基和雅沙·芬克利。他们谈了不大一会,伊戈里从他俩那里明白了:警卫司令的船是可以“偷”出来并将它划到湖对岸去的。那边有—大片苍翠欲滴的针叶林,他们之中谁都没有去过呢。伊戈里一听这个主意就动心了,其实当地哪个孩子何尝不向往到对岸去呢,只是到那边去不容易,进湖汊口时,得通过一片泥泞的沼泽,其中有不少陷坑,据说还有水怪。要是能把船搞出来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米佳耶夫还在拴马桩跟前值班,他得替扎鲁宾大尉负责保管这条船。伊戈里讲了这个情况,伙伴们就挤眉弄眼地笑了。原来他们早就侦察好了,米佳耶夫正在灌木从中躺在马披上睡大觉呢;至于锁呢,科利卡马上向伊戈里亮出一把大钥匙,这是用来开他父亲的柴禾棚的钥匙,它的锁正好和扎鲁宾船上的锁一模一样。伊戈里再不说别的,拿起这把钥匙一下子就捅开了小船上的锁。
他们俏悄地把船推到水浅的地方,跳了上去,没有桨就用一很长长的松木杆来代替。开始他们用杆子撑,然后用手划水,好容易把船划到了湖中,这时才发现小船由于在岸边停放过久而干裂了,湖水就透过船舷的裂缝象泉水似地涌进来,他们一时又没有掏水的工具,就用双手一捧捧地住船外泼水,可是船尾还是渐渐地往下沉了,过了一会,孩子们不得不慌里慌张地跳进水里,他们每人都灌了一肚子暖烘烘的湖水,总算上了岸,而那条小船则慢慢地沉没了。
米佳耶夫在拴马桩旁睡得很死,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三个孩子就在一个僻静地方晾干衣服,直到天快黑时才各自回家。到了第二天,当然要寻找这条小船了。有人在湖滨浴场附近曾经看到过本地好打闹的捷姆金,于是立刻将他记录在案。本来还要审讯伊戈里,因为那天一早他就待在拴马桩旁,但值班的米佳耶夫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宠儿会当小偷,所以为他打了保票。一天过去了,伊戈里还是硬着头皮向米佳耶夫承认了自己的过错。开始米佳耶夫还不相信有这回事哩。肇事者把船沉的地点指出之后,就开始打捞,小船在湖底的淤泥里陷得不深,很快就被捞出来拖到岸边。米佳耶夫看到小船时只往沙滩上吐了口唾沫就走开了,对自己平日钟爱的助手现在是不屑一瞧!就这样,他们两年的友谊完结了。米佳耶夫直到要复员时也没有再跟他答话,好象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对伊戈里的问候是听而不闻;迎面相见,擦肩而过,也不加理睬。伊戈里并不觉得委屈,他明白人家对自己的鄙视完全是罪有应得的。
他们走了不大一会就进入一片栽得稀疏的松树苗圃。当他们迅速地穿过一行行整齐的树苗,正要走出苗圃时,两人突然都呆住不动了。紧挨林边显然有一条路,有几辆汽车在黑暗中沿着坎坷不平的道路,摇摇晃晃地缓慢地往旁边什么地方驶去。伊万诺夫斯基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迷失了方向竟走到公路上来了,但是不久他就明白,眼前决不是公路,大概是从公路上下来的一条岔道,可是为什么这条岔道上会有汽车呢?
他站在林边隐蔽了一会,汽车就在跟前过去,头一辆车开着灯,带篷的高大的车身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摆动着。后面那三辆汽车的车身也很大,也有篷。它们里面装的是什么?无法知道。但是这些汽车离开公路干线向旁边开去这件事在中尉的心里产生了一些希望。于是他没有再向岔路走去,而是转过身来,沿着林边在汽车后面跟踪。
现在,他滑得慢极了,不时地停下来侧耳细听。开始时还能时而听见远处发动机的突突声,后来被一阵风压低了,最后不知怎地——点响声也没有了。伊万诺夫斯基整了整老往下滑的,系着沉重的手榴弹的腰带,回头看了一眼彼沃瓦罗夫。在他身旁的彼沃瓦罗夫预感到面临着一场危险,默不作声,吃力地屏住自己的喘息。
“哎,我去看看那边。你慢点滑,在我后头,多加小心……”
彼沃瓦罗夫点点头,同时理了理背上的枪,枪带斜挂在他那穿着白色伪装服的窄小的胸脯上。当然,他的助手的体质是单薄一些,但是现在即使是强壮的人也未必能吃得消。伊万诺夫斯基沿着林边向前追去,滑雪板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他很快就到了小树林的尽头,面前横着一条小溪或是小河,两岸灌木丛生。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已很疲乏,但还是十分勉强地滑过了小河,穿过一段开阔地。这时他意外地发现有—条路——雪地上有两道被一对汽车轮胎压得很深的车辙。伊万诺夫斯基不越过这条路,并且为了能够看见它,他就转身往回走,在开阔地里气这条路保持一定的距离滑行。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看见前面的村庄——村里鸦雀无声,漆黑一团。但是在黑暗中他突然发现附近就有一座木房的房顶,后面还有另一座房子的屋顶也露出来了。中尉马上后悔自己的莽撞,应该避开村子远些才是。他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瞅见—个象履带式越野汽车的东西从木房后面拐了出来。这里仿佛还能看到一个东西,在黑暗中看不清有多大,在它上面还插着一根柔软的细杆子。中尉仔细看才看清那是天线。当然,村里是不可能有什么基地的,但是德国人的后方支队或是行进支队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宿营。
“看到了吗?”伊万诺夫斯基俏悄地对同伴说。
“嗯。”
“你说,这是什么?”
彼沃瓦罗夫只耸了耸肩,和中尉一样不知道这是什么。现在中尉象和同样级别的人那样对待彼沃瓦罗夫了,假如有五个或十个战士在场的话,伊万诺夫斯基是决不允许自己这样随便,几乎不讲究级别和礼节;可是现在这个彼沃瓦罗夫对他来说比—名战士要重要得多。彼沃瓦罗夫是他的一号助手、他的副手,更是他的主要参谋——在这里除了他外,就没有别的参谋了。
伊万诺夫斯基将滑雪板往旁一蹬,就在雪地上转过身来,彼沃瓦罗夫也转了个弯,他们迅速地绕离村子。但是中尉刚在雪地上沿了—分钟就停住了,他想:如果这是德军的一个什么重要的司令部呢?司令部对他们来说比那个该死的基地要有用得多,而且那个基地在这三更半夜还不知到哪里去找呢。
他迎风站着考虑片刻,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彼沃瓦罗夫在旁边等候,显然他也明白,指挥员在为他们两个决定什么重大的事情,所以正在以士兵的耐心等待着亡级的抉择。而伊万诺夫斯基这时却在想:躲开这个匪巢固然是明智的,但不妨先偷偷地摸到跟前侦察一下——说不定能顺手捞到点什么。
当他们正在犹豫时,村子里有个地方微微地亮了一下,象是有个东西在雪地上闪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这偶然的闪光好象并不说明什么,但是它却在黑暗中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和某个地点。显然,那里有一条街道。中尉想搞清那里的情况,临时决定向那条街道摸去。
“这样吧,小彼沃瓦罗夫,拉开点距离,悄悄地跟在我后头。”
彼沃瓦罗夫点头表示同意。伊万诺夫斯基举起两根滑雪杖使劲一撑,便向村子奔去。
进村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残破的篱笆,中尉从它的缺口进去,里面是个菜园。在夜色中他看到一行灌木丛,上面长着几棵小树,看来这是两块菜园的分界。他转身向小树滑去,借着树身的掩护,踩着不太深的积雪,不声不响地向隐约可见的几所房子走去。周围还是一片寂,略有寒意,斜风吹来,雪花飘零。伊万诺夫斯基分辨不出来传到耳际的声音,但还是根据某些难以言喻的迹象,猜到这个村子里住有外来人,在现在这个时候的外来人只能是德国人。这时他觉得似乎马上会发现点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朝那几座房子走去。
眼前耸立着一座白雪覆盖的木屋,旁边有个歪斜的草垛,由几条杆子支着。园子分界的小树到此中断了,树趟的末尾长着一棵杖杈修长的梨树,它那较为粗大的树干在细小的樱桃树中间是显眼的。伊万诺夫斯基老远就注意到它,认为显然应该在这棵梨树下蹲一会再说。可是还没有等他走到那棵梨树跟前,天知道从哪里来的,在草垛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披着长衫的人。
中尉吓了一跳,他明白了:德国人!
与此同时那个德国人也吓懵了,两眼死死盯着中尉,但马上就镇静下来,老远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Es schien Russe……”
伊万诺夫斯基一点也听不懂,他猛地端起挂在胸前的冲锋枪,大概是使劲过大,枪闩在寂静中“咔嚓”地响了一下。
德国人明白白己判断错了,立刻吓得号叫了一声,同时拼命地在雪地上跑,从草垛斜穿过菜园,直向相邻的那座房子奔去。
伊万诺夫斯基—时不知咋办才好,就俯身蹲了下来。看来这样做很及时:旗子那边立即响起了零落的枪声,子弹嗖嗖地打在灌木从的冻枝上。
但是这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半跪着端起枪朝篱笆后面的昏暗墙角打了几枪,接着又打了个连射——这一次打得低些,是瞄准那个正在逃走的德国人打的,这家伙眼看就要消失在房子的阴影里了。但是他最后那几枪是多余的——那个德国人当场就一头栽在雪地上不动了。
伊万诺夫斯基马上用左脚在滑雪板上—蹬,来了个急转弯,匆忙中抓住一根滑雪杖,另一根掉在雪地上。他刚要弯腰去捡,这时从漆黑的院子里又射出了一道红色的闪光,他感到背上被深深地刺了—下,不由得“啊”了一声。中尉立刻明白自己负了,于是急忙蹬着滑雪板发疯似地冲出菜园,向彼沃瓦罗夫等他的地方逃去。
看来,德国人慢了—步,使中尉赢得了十几秒宝贵的时间。当他已经滑到把菜园隔开的树趟的一半时,德国人才纷纷从各个院子里向菜园跑来。那边有个人在厉声地下命令,于是立刻就有四、五个人飞快地追将出来。伊万诺夫斯基回过头来就清楚地瞧见他们,他迟疑了一下:是停下来用冲锋枪的火力顶一下敌人的追击呢,还是赶紧溜到黑暗里去?但是他再也不能快了,伤痛使得他浑身发软,他只能勉勉强强地踩着滑雪板离开。
他听到背后响了几下密集的不太响的枪声,好象是由几支手枪发出的。可是他还是甩开了他们,现在要打中是不太容易了。不过还是有一颗子弹正好落在他脚下的土地里,他也不回头,只是将身子弯得更低些,拼着最后那点快要耗尽的力气,尽快地冲出菜园。但是就在这时,又有一颗子弹带着尖叫声就在他的头项上飞来,他举起冲锋枪正要给他们一梭子,忽然从前面某个地方传来“砰!砰!”两下响亮有力的枪声,中尉高兴得象是见了救星似地,他知道这是彼沃瓦罗夫打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分辨得出自己人的三英分口径步枪的射击声。从前面的黑暗中,还是正对他去的方向,接二连三地发出密集的火光,子弹在他旁边飞过,但他相信自己人的子弹是不会误伤他的。
“快,中尉同志!”
伊万诺夫斯基在离篱笆不远的地方跌倒了,这不是因为他受不了胸部负伤所引起的扩及半个身子的酸疼,而是由于一时透不过气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心里明白彼沃瓦罗夫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不会丢下自己不管的。
中尉把堵在嘴里的雪吐掉,想站起来,但是感到两只腿不知为什么很沉重,而且摔倒时交错一起的滑雪板也妨碍着他。—支滑雪板已经完全从脚上脱落了,他就狠狠地拽了一下另一只脚,使那只滑雪板也和带子分开了。后面又“啪啪”地响了几枪,不过好象敌人不是在追击他。彼沃瓦罗夫截住了敌人,从黑暗中向中尉跑来。
“中尉同志!……”
“轻点!扶我一把。”
“我在那边打死了一个,这会儿看他们敢来……”
彼沃瓦罗夫迅速地把他扶起来,他看到中尉负伤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显然这个战士这时心思在想别的事,这点甚至从他的表情也可以看出来。看柞子他根本没有想到,此时此地敌人把他们两人都打死是多么样易。
中尉起来想去拣滑雪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于是整个身子就歪倒在松软冰冷的雪地上。彼沃瓦罗夫大概到了这时才明白指挥员的伤势不轻,慌忙将自己的滑雪板摔下,跑过来搀扶中尉。
“怎么,您的伤不轻,啊?中尉同志!”
“不要紧,没什么,’伊万诺夫斯基好不容易地说了一句,“扶我起……”
德国人随时都会追来,得尽快离开这里,彼沃瓦罗夫顿时一声不响地扶起中尉那变得笨重的身体,领他离开村子,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上朝某个方向走去。伊万诺夫斯基顺从地趔趔趄趄地一步步挪动着身体,他象喝醉了似地感到头昏、恶心,朝雪地上吐了两大口黑色的东西,却没有立刻就想到这是血。
他们顾不得回头,但就这样也能听到后面还有惊慌的嘈杂声和喊叫声。是的,枪声是听不见了,但是听到那受惊的人声比枪声更叫人焦急。看来德国人已经涌向村边,或者可能在他们后面追踪。伊万诺夫斯基全身上下全被汗水和鲜血浸湿了,厚棉布做的伪装服在腋下的地方有一大块暗色的血斑,他艰难地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时往雪地上吐血块。有几次他们一起绊倒了,彼沃瓦罗夫立即爬起来,搀起中尉,于是他们两人又摇晃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在寒冷的茫茫黑夜中艰难地移动着,在冬天狂风飞舞的旷野上绕弯子。
他们再也走不动了,中尉吐了一口血沫,哼了一声“站住”就歪倒在雪地上,彼沃瓦罗夫也倒在他身旁。现在四周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连那个村庄在什么方向也忘记了。他们好象走到了天涯海角,那里既没有自己人,也没有德国人。彼沃瓦罗夫等喘过气来后,就在雪地上坐起来。
“现在我给您包扎,”他说着就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寻找绷带,“您的伤在哪里?”
“在胸部,就在这只胳膊下边……”
“不要紧,不要紧!我马上就包扎。刚才我给了那个家伙一枪,他当场就……另一个看来是溜掉了……整夹子弹全被我报销了。”
伊万诺夫斯基仰天卧倒,解开腰带和棉衣,彼沃瓦罗夫伸出冰凉的双手在他身上寻摸着伤口。大量的血水浸透了衣服,现在开始冷却,在严寒中象冰一般刺人难受,不过也许是遍地积雪的寒气逼人,中尉不时地打着寒战,但还是默默地忍耐住了。战土用了两、三卷绷带把他的胸部紧紧绕住,最后将绷带的两头牢牢地系在一起。
“很疼吧?”
“是啊,疼极了,”伊万诺夫斯基不耐烦地答道,“行啦,把腰带系上吧。”
彼沃瓦罗夫帮助中尉整理好,将棉衣上的腰带系好,把伪装衣拉平。中尉这时尽管还在微微地发抖,但是感到身上逐渐暖和起来了。
“不该到那里去。”战士沾满血迹的双手在裤子上一边擦着一边说道。
“什么?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我也不知道呀。”彼沃瓦罗夫的一个肩膀耸了耸。
“那我就知道啦?”中尉愤愤地说。他知道自己变得蛮不讲理了,在这件事上彼沃瓦罗夫是毫无责任的,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是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就更加恼恨自己。的确,现在他已经碰得头破血流,看来这不仅坑害自己,而且也害了这个战士;把寻找基地的任务搞黄了,也没有在那个村子里捞到什么。然而,他不能不这么办,不能采取另一种做法——从基地、司令部以及这村子旁边绕过去,这样来替自己留条活路。在这样的战争中,如果这样做,那就是犯罪。
“把这盘子弹给我,还有冲锋枪、都让我来拿吧。”彼沃瓦罗夫轻声地说。伊万诺夫斯基默默地同意,当然他现在是拿不动太多的东西了。他使出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也只能翻过身子在雪地上坐起来。
“好啦,该走了。”
“嗯,我们就往那边去吧,照刚才的方向走,”彼沃瓦罗夫又显得活跃起来了,“我保证这里附近准有村子。”
“村子?”
“对,应该进村,得找个村子,只要那里没有德国人。”
看来,彼沃瓦罗夫的的意见是对的。伊万诺夫斯基也认为目前他们只能在某个村庄里躲避一下,寻找自己人,除此之外别无办法。他简直想不到这次受伤竟会把自己的全盘计划统统打乱,看来现在只求做到一点:不要落到德国人的手里,至于基地他是看不到了……
第十章
他们不用滑雪板,—直在没膝深的需里走,两人互相紧紧地拽着,向前挪动着疲倦的双脚,累得几乎要倒在雪里。彼沃瓦罗夫已经精疲力尽了,但还是继续照管着中尉,他右手扶着中尉,左手拎着冲锋枪和步枪,肩上的背囊总往下掉。伊万诺夫斯基已经完全受不了这些痛苦,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做出最后的努力,走啊,走啊,一心想远点离开这个倒霉的村子。
达时夜空中下起了大雪,周围白朦朦的,天昏地暗连成一片,雪花铺天盖地,纷纷扬扬,寒光闪闪,使他们抬不起头来。但风比昨天小—些,而且似乎是顺风。他们盲目地在旷野上一步—步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喘喘气。伊万诺夫斯基吐着血,他忧心忡忡地感到自已越来越没有力气,但仍然顽强地走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免得死在这个旷野里。他是不愿意死的:只要还活着,他就要战斗,哪怕是一夜,加上白天,哪怕是一辈子,只要能不死,能活着回到自己人那儿去。
大概,彼沃瓦罗夫也是同样的心情,但他什么也没有对中尉说,只是尽自己可能搀扶着中尉。远非大力士的他,使出勒剩下的那点力气,换一种情况中尉也许会感到奇怪,在这个外表虚弱,疲惫不堪的小伙子身上怎么还有这些力气。但是自己现在比他还虚弱,也只好完全依靠他这点虽然本大的力气了。中尉知道,如果他们—旦倒下而又站不起来,那么就得爬着往前走了,因为不管怎么样,前进才会得救,而后退只有死亡。
在一个积雪相当深的洼地里,他们犹豫地停下来一、两次。彼沃瓦罗夫搀扶着中尉,尽量想看清前面一个什么东西,这东西中尉却没有马上发现。过了一会儿,中尉透过被风雪弥漫得更浓的夜色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也开始看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它有多大,离他们有多远,确定不下来。达黑点可能是附近的灌木丛,也可能是远处的什么建筑物,还可能是林边的一棵云杉树。不管怎样,这黑点引起了他俩的警觉,于是彼沃瓦罗夫想了一下,把伊万诺夫斯基侧身放倒。
“我去看看……”
中尉没有回答,他现在说话十分困难,他呼噜呼噜喘着气,经常把嘴里的东西吐在雪地上。他用伪装衣的袖子擦干了湿糊糊的嘴唇,潮湿的白布上留下了一块暗色的血迹。
大概,就这样完了……
既然嘴里已经吐血,那么看来是活不长了,他躺在雪地上,闷闷不乐。他的头耷拉到地面,两眼直冒金星。但神智还是清楚的,这就迫使他为自已、也为这个战士——他眼前的救命恩人继续战斗。这个救命恩人也快倒下了,但是到目前为止,中尉找不到什么可以指责他的,因为无论在村子里,还是在旷野上他都表现得非常好。彼沃瓦罗夫现在觉得自己胜过了指挥员,不禁精神起来,自信心更足了,动作更麻利了,中尉深信:这个助手没有选错。
中尉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发愁地听着自己被打穿的胸膛里那奇怪的臌噜声。他身旁放着彼沃瓦罗夫的背囊,他想,看来他们应该减轻点负担,扔掉一部分东西。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带许多东西了,只有个人的武器、子弹、手榴弹还有用。燃烧瓶看来已经没有用了。可是,他精疲力尽,连背囊也解不开了,只好无力地耷拉着脑袋。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彼沃瓦罗夫的白色身影在昏暗的雪色中静悄悄地出现了,战士边走边兴奋地说:“中尉同志,澡堂!那里有个小澡堂,懂吗?一个人也没有。”
有个澡堂,这当然好,伊万诺夫斯基想到这,默默地、费力地站起来,彼沃瓦罗夫拿起背囊、冲锋枪,又过来扶起了中尉,于是他俩重又拖着沉重的双腿朝附近那个影影绰绰的澡堂走去。
这的确是一个农村小澡堂,用云杉的树梢部分搭成,里面能闻到一股烟味。彼沃瓦罗夫一脚踢开顶门棍,低矮的小门自动开了。伊万诺夫斯基低下头,双手抓住墙壁,钻进了被烟熏得黑糊糊的门洞里,他双手往四面摸去,摸到了一个平滑的小炉台,墙上的笤帚被碰得“簌簌”作响。
这时,彼沃瓦罗夫又打开了另一道门,澡堂的更衣室里散发着浓烈的烟灰味和桦木的霉味。他走了进去,在黑暗中模了一阵后,招呼中尉:“到这儿来。这里有几条长凳……现在给它拼在一起……”
伊万诺夫斯基紧紧抓住门框,跨过了门坎,他摸到长凳后,呼噜呼噜地喘着气,直挺挺地躺在上面,靴子挨到了墙。
“关上门。”
“好,马上去。这里还有点干草,您枕上吧……”
他默默地把头抬起,让战土把—抱干草放在下面,就无力地合上了双眼。一会儿他就分不清自已是在入睡还是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直冒金星,头晕得厉害,一阵阵恶心,他想向一侧翻身,但自己沉重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他昏过去了,看来,确实是失去了知觉……
他经过好长一段痛苦的过程才清醒过来,他感到浑身发冷,口特别渴,可是好长时间也没能张开干裂的嘴唇去要水喝。当他感觉列身边有动静时,才用力睁开眼睛——从更衣室里出现了彼沃瓦罗夫的白色身影,他风帽拉到了脑后,双手握着冲锋枪。澡堂里灰蒙蒙的,但墙上的小窗已经发白,更衣室里每一道墙缝都透过了明亮的光线,中尉知道,清晨已经来临。但是彼沃瓦罗夫被外面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弯下腰,俯在小窗上,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伊万诺夫斯基又试着向—侧翻身,他的胸腔里发出了冗长嘶哑的响声,接着他大咳不止。彼沃瓦罗夫赶忙离开窗口,转过身来看受伤的中尉。
“您怎么了?中尉同志?……”
“没什么,没什么……”
他觉悟彼沃瓦罗夫还有什么要问,但战士并没有再问什么事,不知他为什么突然不作声了,仍旧俯在那个小窗户上,压低嗓子轻轻说:“村子那里有德国人。”
“哪个村子?”
“就这个。村边柳树后那间小屋……德国人在走动。”
“远吗?”
“可能有二百步远。”
是的,如果在二百步的距离内有德国人竟没有发现他们,那么可以说,他们碰上这个澡堂,还算走运。不过,以前那是黑夜,可现在白天已经开始,谁知道他们还能在这里隐藏多久?
“没事。只要不露面。”
“门我已关好。”彼沃瓦罗夫的头朝门口点了一下,“用铁锹顶上了。”
“很好。有水吗?”
“有,”彼沃瓦罗夫高兴地回答,“这木桶里有水,我已经喝过,只是结了冰。”
“快给我。”
彼沃瓦罗夫手脚不那么灵便地用一个铁罐子给中尉喂了水,水里有一股笤帚味,泡发了的桦树叶沾在他的嘴唇上。总之,水很难喝,就象是从水洼里弄来的;中尉的身体也很难受,胸部发胀,吸口气都困难,咳嗽就根本不行了。
伊万诺夫斯基喝了点水后,觉得松快了一些,神智也好象清醒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澡堂很小,低矮的顶棚熏得漆黑,四壁也满是漆黑的烟灰。靠门边的一个角落里,黑呼呼一堆石头放在炉子上,炉子旁边立着一个盛有水的木桶。他头上低低地吊着—根细竿子,上面搭着些被遗弃了的破衣。当然,随时都会有人到这里来取各种东西,来了就会发现他们。澡堂子可能离村子太远,这个村子同样可能有德国人——他怎么原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
“那儿能看到什么?”他轻声地问更衣室门缝旁边一动不动的彼沃瓦罗夫。
“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了……两个,抽着烟……正往什么地方去……”
“德国人?”
“嗯。”
“不要紧,注意点就是了。我们不会轻易让他们抓到。”
当然,他明知道,自己空口说空话:这些安慰的话有多大价值,但他还能怎样呢?他只知道,如果德国人突然来了,那就得打,打到没有子弹再说……要是德国人不来,甚至干脆撤出村子呢?真怪,此时在中尉的感觉中出现了一些几乎连他自已也不熟悉的新东西,一种在离德国人这么近的情况下异乎寻常的镇静,几天来一直缠绕着他的焦急和烦恼,好象一扫而光,现在好象随同他的体力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失去了体力,也就失去了干劲和热情。现在,他努力把一切都考虑和分析得准确些,使行动不出差错,因为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他现在首先清楚地认识到,必须做等待的准备。白天,在这雪原上,在村子边上,什么事也不能干,只好耐心等到天黑,好借着黑夜设法脱险。
但等待也需要体力,也需要设法维持自己那半昏迷的知觉,用顽强的意志坚持等下去。就是对彼沃瓦罗夫这样健康人,这也是不容易的。掉在德国人眼皮下这个陷阱里要控制住神经,并不那么简单。中尉一边想,一边注视战士在澡堂里来回窜——只见他一会儿走向墙上的窗口,一会儿走进四壁漏缝的更衣室。他神色惊慌,伊万诺夫斯基每一次看他,都以为:德国人来了!
然而,大概是为了安慰指挥员,也安慰他自己,彼沃瓦罗夫不时地说出声来:“有人来到小路上……象是往井那儿走。对。象是个大婶儿提着水桶……”
过了一会儿,又说:“噢呀!他们出来了。不,停下了。站在那儿……往一个什么地方走了。”
“往哪儿走?”
“鬼知道,一间木房挡住了。”
“没有事,别紧张。他们不会到这儿来的。”
他没有去向战土要白己的冲锋枪,他想,万一有事,战士使用它更便当,何况他自己还剩下一颗手榴弹。现在,他不能没有手榴弹。他从腰带上解下来,放在长凳旁。头旁边一支步枪紧靠墙放著。一切就绪,剩下的只是耐心等待成功了。
“他们进来,就要呆在这儿。”彼沃瓦罗夫说着,向窗口走去。“当然,我们也……”
中尉知道彼沃瓦罗夫没有说完的意思,突然问道:“你想话吗?”
“活?”战士几乎吃惊地说,并舒了口气,“那当然不坏罗,但是……”
正是这个“但是”,它象该死的魔鬼横挡在他们年青的生命面前,怎么也甩不掉。从那个难忘的星期天的早晨起,世界被无情的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生,充满着天真幼稚的但正是人们特别重要的欢乐;另一半是过早的可恶而又可恨的死。一切都从这个“但是”开始,不管往后在任何糟糕的情况下发生什么事,始终都要碰上这个可怕的“但是”。要想避开它,瞒过它,在自己前进的道路上战胜它并延长生命,就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就要劳累和痛苦……毫无疑问,为了活下来,就应当胜利,但只有活下来,胜利才有可能,——战争使人们面临达该死的因果循环的命运。为了保卫生命,保卫祖国,就要消灭敌人,不是消灭一个,而是消灭很多,消灭得越多,个人和全体活的希望就越大。只有通过消灭敌人来求得生存——在战争中别的办法显然是没有的。
要是象现在这样他是否已经不可能再消灭敌人了呢?他只有消灭自己的能力了,现在他已经是不称职的战士了。无论他怎样安慰自己和彼沃瓦罗夫,也无论他怎样顽强努力,他不能不意识到:胸膛被打穿的人是不能上战场了。
“那么怎么办?难道就在这个澡堂里默默死去吗?”
不!就是不能这样!这样对自己、对这个他认为也同样非死不可的战士、对所有的自己人,都是可怕的、难受的、甚至是可耻的。只要活着,他就决不容许自己这样做。
他甚至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他从短暂的昏迷与沉思中醒来。应当采取某种行动,可能的话,应当立即行动,宝贵生命的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因为再等就可能晚了……
他翻来覆去地乱想,长时间地其思苦想各种可能的脱险办法,然而毫无结果。接踵而来的又是心灰意冷,孤独绝望,一筹莫展,他只有服服帖帖地耐心等待天黑了。
该死的村子!——他多少次这样自言自语,是这个村子害了他。天老爷不长眼,偏偏碰上那个狂喊乱叫的德国鬼子,于是对射起来,结果胸部中了弹……但那儿总会有点什么。那样寂静,那样隐蔽,无疑是人为的,靠严密纪律维持;要没有高级长官的权威是无法做到的。还有那天线……种种迹象表明,那里是个很大的司令部,甚至是集团军的军部,小司令部不会在大后方。要能打它一下该多好!……但怎么样打呢?飞机现在不能飞;等天气好了,司令部那还有个找?不正象我们找这个该死的弹药基地一样!
有什么说的,一开始就不走运,结果更不妙。要不是这伤把他的身体实际上给毁了,也许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可以设下埋伏,抓个舌头……可现在你怎么抓呢?现在倒是他自己可能被抓去当舌头,只不过从他那儿是得不到多少好处的。话又说回来,只要他活着,而且他还有这一颗手榴弹(这手榴弹对他俩和这澡堂完全够了),德国人就抓不了他。看来,现在全部希望都在这颗手榴弹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来惊动他们,他们平安地呆在村边这个烟味呛人、又窄又黑的隐蔽所里。
现在彼沃瓦罗夫更多的时间是站在两宙之间,偶尔说几句从缝隙里看到的情况。可他现在不吭声了,看来,那边没有什么特殊情况。
中尉突然轻轻地问道:“你有母亲吗?”
大概,在他们现在的情况下,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彼沃瓦罗夫没有听明白:“什么?您说啥?”
“有母亲吗?”
“当然有啦。”
“父亲呢?”
“父亲没有了。”
“怎么,去世了?”
“倒也不是,”彼沃瓦罗夫含糊地停了一下。“我和母亲住在一起。要是她知道我们现在这样,说不定有多害怕!”
“妈妈好吗?”
“当然罗,”战土这样肯定了一句。“她就我一个。总是啥都为我。”
“你出生在哪儿?”
“我?就在普斯科夫附近。行那么个小城镇,叫波尔霍夫,您听说过吧?我们就住在那儿。妈妈在学校当教师。”
“你说,她很溺爱你?”
“那还用说?简直令人发笑。你要跟孩子们在一块淘气,那还了得!早饭不吃完.那也不得了;要是生了病,就更是大灾大难了!她会惊动全城的医生,给你喂上一个星期的药。当时觉得可笑……可现在,不觉得可笑了。”
“现在是不觉得可笑了,”中尉叹了一口气。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她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她一个。我们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妈妈自己生在列宁格勒。革命前,她就在彼得堡住。她给我讲过多少彼得堡的事啊!……可我一次比没有去过!总想去。现在,也许只有在战争以后。”
“当然只有在战争以后了。”
“您知道,我没啥,我并不那么害怕,打死了也没有什么!只是可怜妈妈。”
当然应该可怜妈妈罗!伊万诺夫斯基默默表尔同意,其实,同样也要可怜爸爸,甚至象他爸爸——兽医伊万诺夫斯基那样的人,也是值得可怜的,他不很和善,也不见得十分聪明,喜欢和农民们闲聊,连年过节适当地喝它几杯。有时,他很象是一个被生活折腾得够呛、非常不幸、没交上好运的人。的确,别人家都有自己的妻子,她们照管饭食、生活和家务,尽管程度不—,但都总是心疼自巳的丈夫——当家的,而他和他父亲——伊戈里记得,却总是住一些简陋的小屋、半间小房、私人住宅;吃饭时,只是一小块猪油,一碗白菜,过夜的罐头,两人共用一个铝勺。对白已的母亲,伊戈里几乎没有印象,他也几乎从未问过父亲。他知道,只要一提起母亲,父亲就忍不住掉泪。在他的印象里,母亲跟伊万诺夫斯基一家的某种悲剧联系在一起,所以儿子甚至不知道,母亲是活着还是早巳去世了。其实,历来他了解,父亲对母亲的下落也未必比他知道得多。
关于父亲,熟人的评价不一样,伊万诺夫斯基对父亲的看法也经常有变化,但父亲毕竟是父亲,他按自己的方式爱自己仅有的这个儿子,总希望他有出息,为他军人的前途高兴。高兴来高兴去,结果呢?六月初,伊万诺夫斯基在军校毕业前夕收到父亲的最后—封信;父亲在别洛斯托克地区,还是在那个边防队,而伊戈里被分到格罗德诺,由集团军干部处调用。他想,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他甚至没有给父亲回信,后来想回信也不知往哪儿寄了。父亲在哪儿,是否活着?谁也不能给他回答清楚,而且找谁问去!看来伊万诺夫斯基同父亲的联系永远完了,任何相见的希望都没有了……
他同雅妮卡也是这样……
说也奇怪,同姑娘那次可怕的离别,竟远比同父亲的很可能是终生不再相见的离别,更令人难过,不易忘怀。的确,在以后的战斗中,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日子里,他常常忘记了她,但突然在宿营的什么地方,在吉凶莫测的战斗打响以前的宁静时刻,完全意外地想起丁她,就心痛欲裂,他没跟任何人讲过自己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那短暂的爱情,他知道,而且感觉到,别人的痛苦也不比他轻。在战争中谁没尝过与爱人、母亲、妻子或者儿女离别的痛苦……离别令人痛苦万分,如箭穿心,而这种痛苦是谁也无法减轻的。
……似乎,他又陷入昏迷与沉思之中,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到了将死未死的痛苦时刻。当他醒来时,澡堂几乎已经沉没在苍茫暮色之中,他不再看表了。时间对他来说,已经失去原来的意义,他的身体状况似乎变得更坏。他呼吸急促、微弱,清晨的冷战现在已被发烧出汗所代替。醒来后,他用目光扫了一下澡堂,看到彼沃瓦罗夫坐在窗子旁一个倒放的小桶上嚼面包干,窗户上布满了他的哈气,他一再用手套擦着玻璃。
“那边有什么情况?”中尉睁开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
“还是那样。这帮家伙还没走。”
他们还没走,就是说,村子闯不进去了。可是除了村子,现在他们还能往哪儿闯呢?在旷野上更不如在这个小澡堂里,在旷野他们会给冻死。但是在这个小澡堂里,他们也未必能等到好的结果。
真见鬼,现在正需要滑雪板了,可他们却白白地把它扔在那个村子里了。话又说回来,那时,处于敌人的火力下,哪还顾得上滑雪板——逃命要紧。可现在,没有滑雪板他们干脆就无法离开澡堂到别处去。
当然,他无所谓,滑雪板对他反正没有用了,但对彼沃瓦罗夫,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没有滑雪板小伙子无论如何到不了前线,走不出一公里就会被德国人抓住。
“小彼沃瓦罗夫,你说,离那个村子有多远?”
“哪个村子?”
“就是昨天那个。”
“有两公里吧。”
原来这么近,可是昨天夜里他觉得,他们从那个村子走出了至少五公里。但是,衡量距离和时间的尺度在他那里显然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路上的每一公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象被他的伤痛拉长了,伤痛造成了对它们的错觉。看来,他现在更要依靠彼沃瓦罗夫了。
“中尉同志,该怎么办?”彼沃瓦罗夫问。
“去找滑雪板。夜里,可能还没有被德国人捡走。”
彼沃瓦罗夫沉默了一会,暗自思量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答道:“好吧,我去—趟。只是等天黑—点。”
“行,你知道应该……”
“嗯。那您……您留在这里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我等你。”
天还没有全黑下来,彼沃瓦罗夫就站起来,赶忙准备上路。他先脱下一只厚油布靴子,缠上裹脚布,然后从背囊里拿出来两块面包干,放在口袋里;他把背囊移到伊万诺夫斯基跟前。
“那……我带上这支冲锋枪,行吗?”
“带上吧。”
“您知道,带上冲锋枪……心里踏实些。”
中尉看出,彼沃瓦罗夫得到了前线的战士人人都渴望得到的这么一件武器,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高兴心情。冲锋枪在当时是新鲜玩艺,步兵几乎全部用步枪。伊万诺夫斯基本人也是在出发前一天才得到的:将军发了善心,命令自己的马兵把冲锋枪让给了中尉。当然,他们处在现在这种情况,武器即使不能决定一切,那也能解决不少问题,他们那一点点微薄的能力只能靠武器永位不变的威力起作用了。
“那么步枪就放在这儿吧。”
中尉没有表示反对,彼沃瓦罗夫解下腰带上的两个帆布子弹带,叮当一下,他把弹夹放在长凳旁的地板上。
“这是一支好步枪,打得很准,准尉使过。”
伊万诺大斯基不在意地听着战土说话,他想,一支步枪,几夹子弹,一颗反坦克手榴弹,两个燃烧瓶——大概这些就够用了。如果走运,他能等到彼沃瓦罗夫带着滑雪板回来,也许,他们还能做点什么。要是不走运,那就坚持自卫到底。
彼沃瓦罗夫缠好了另—块裹脚布,紧了紧腰带,喜形于色地把冲锋枪挎在肩上,看来,他已准备好出发,路虽不远,可谁知道是否安全。
“您的表几点了?五点了?我—小时内回来,离这儿不远。”
—小时内他就能回来,他们又将在一起。在这新的别离时刻,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同这个温顺听话的小伙子在一起,总的说来心里挺舒服,可现在他要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这一小时,恐伯不那么容易。分散能大大削弱他们的力量。一种违背数学的奇怪逻辑在起作用:二分成两半后小于一;同样,在另外情况下,一加一大于二。大概,这很难同正常的逻辑一致,只有在战争中才能成立。但事实还真是这样——这种奇怪的逻辑,中尉根据亲身经验知道得一清二楚。
战士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为什么还不走,也许在这离别前还想说点什么。伊万诺夫斯基知道,战士想说的是什么,他犹豫起来。又有最后一次机会去侦察那可恶的村子,并再一次试图了解到一些司令部的情况。哪怕了解得很一般,但也算是没有空手回去见派他们出来的那位将军,总算多少弥补了他们没能炸毁弹药基地的过失。但是,他也不能不意识到,彼沃瓦罗夫稍一疏忽大意,就会立即带来三倍的不幸,就永远断送了完成任务回到自己人那儿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来就是十分微小的。
“中尉同志,那么我走了。”彼沃瓦罗夫下了决心,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中尉说:“等一等。你知道……我不坚持,你自己看着办。但是……也许,你会尽可能……村子那里是什么呢?好象是司令部……”
他不作声了,彼沃瓦罗夫十分留神地等中尉说下去,可中尉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简单说了一句:“好,我试试。”
在伊万诺夫斯基那被打穿的胸膛里象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试试”——这是什么话!试试是没有多大好处的,这里需要超人的机智、顽强和坚毅。就是这样,也还要冒生命的危险。但是,这个道理他不能向战士解释,好象有什么东西阻止他向战士讲些不吉利的、虽然在战争中是很平常的话,何况他现在正十分勉强地忍着身上的疼痛和虚弱。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一定要小心啊!……”
“好的!您别担心。我悄悄地……”
“对。而且还要快……”
“好。给您的水在这儿。”战士从木桶里舀出一铁盒水放在他头旁边,“要是您想喝……”
费劲的谈话使伊万诺夫斯基疲劳极了,他闭上了眼睛,听见彼沃瓦罗夫出了更衣室,停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里的门,又从外面把门紧紧地关上。开头一会儿,伊万诺夫斯基还能听到彼沃瓦罗夫离开澡堂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模糊棚的希望也象是随着脚步声远去了。他们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完结,一去不复返了,再也不会产生新的东西了。他等着,痛苦地、顽强地等着,细听着房顶上每一丝风声,他全神贯注,思想高度集中:万籁俱寂,只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这声音有时被他的咳嗽和低哑的胸鸣所吞没。
然而,他的听觉也被累得迟钝了,四周还是静悄悄的。此时,他的脑海里塞满了种种在时间相交和空间稀奇古怪地拼凑在一起的思绪。他好象开始打磕睡了,他胡思乱想,昏迷不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幕虽苦犹甜、动人心弦的往事……
第十一章
只剩几分钟就要开车了,她却站在月台上哭。看来,这里既没有送她的人,也没有接她的人。总的来说,这一天早晨站台上的人就不多,伊万诺夫斯基下了一级车梯,开玩笑地向姑娘喊:“哭什么?另给你找一个嘛。”
这是出于年轻人的顽皮,是那些在旅途中偶然相遇又马上分离、而且估计不再相逢的人们之间随便打趣的话。但是姑娘用系在脖子上的花头巾的—角揩了一下眼泪,用考验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柯利亚·戈莫尔科把着车门的扶手斜身倚在他背后,他俩心情轻松愉快,似乎能把世上的任何痛苦都变成玩笑。
“要不就跟我们来吧!坐到别洛斯托克去!”
姑娘下意识地理了理理脖子上—的头巾,又瞟了一下这两个满身新军装的青年军人的脸庞,她的嘴上露山了淡淡的微笑。
“可我要去格罗德诺。”
“多巧啊!”伊万诺夫斯基开着玩笑,假装惊奇地说,“我们也是。一起走吧!”
她没用多劝,就拎起脚边的小提箱,灵巧地抓住已经开动的火车扶手,伊万诺夫斯基扶住了她,戈莫尔科住旁边一让。被这种巧事弄得又高兴又有点儿发窘的新旅客上了车。
“车票,车票,女公民!”手里拿着小旗急急忙忙向门口跑来的乘务员大叔立即问她要票。
“有票!没问题!”伊万诺夫斯基用不容丝毫怀疑的声调说,一面往车厢里挤。
他领着姑娘往第三或第四包厢走去,那儿是他和戈莫尔科的铺位。他提着姑娘的箱子,感到轻得出奇,很象是空的。柯利亚跟在后面,姑娘默默地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向两边发窘地看看。
“就在这儿,请吧!可以占我的铺位,我到上铺去。”伊万诺夫斯基热情愉快地给姑娘让着下铺,并把她的提箱放在上面。她顺从地坐到车窗旁,克制着明显的窘态,过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没有票。”
“怎么?钱不够了吗?”
“我被盗了。”
“怎么回事?”
“夜里,从明斯克开出的火车上。”
这就有点不好办了。看来,他们承担了这份力所不及的责任,这也就违反了严格的铁路规章制度。但现在退缩也不行了。伊戈里看了尼古拉(尼古拉是柯利亚的大名)一眼,从他那张显得有点粗糙、总是皱着眉头的脸上知道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自己也就下了决心。的确,怎么能让一个这样真心实意信任他们的人难受呢?
“没有什么!我们去和列车员商量一下……”
这件事,不仅要找列车员,而且还得找查票员和列车长商量,结果是:列车到了下—个大站,伊万诺夫斯基跑到车站售票口,强赶上替姑娘补了—张票。票买到格罗德诺,姑娘终于熬过了这—段遭遇,很快就平静下来,甚至露出了微笑。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姑娘显得很会交际,总的说来,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姑娘;过了一会儿,她就略带幽默地谈起了自己旅途中的遭遇。原来,她住在格罗德诺,到明斯克去看望从未见过面的亲戚,回来时车厢里就出了这样倒霉的事。她提箱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此外还拿走了外套,短外衣,当然还有钱。但现在他们救了她,因此地非常感激他俩慷慨大方的关心和帮助。
“哪儿的话!”伊万诺夫斯基一摆手,转了话题。“你很早就住在格罗德诺吗?”
“我就生在那儿。”
“那么说,是当地人了?”
“当然啦。”
“俄语怎么说得这样好?”
“我们家里经常讲俄语,我父亲是俄罗斯人,姑姑也是。只有妈妈是波兰人。”
“你在哪儿上的学?”
“在波兰中学。那里没有俄罗斯学校。”
“你叫什么名字呢?”伊戈里越来越感兴趣了。
“雅妮卡。你呢?假如不是什么军事秘密的话。”她朝伊戈里调皮地笑了一下。
“我叫伊戈里,他叫尼古拉。”
“明斯克我有个叔叔,也叫伊戈里,伊戈里·彼得罗维奇。你们是上我们那儿服役的吗?”
他们这时时彼此递了一个眼色,这确实有点属于军事秘密了,然而被女旅件毫不费劲地猜出来了。但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的确,——目前他们军校毕业,接到了去集团军报到的命令,军部就设在她这个格罗德诺。
“好象是这样。”伊万诺夫斯基回答得含糊其辞,“这个格罗德诺怎么样?小城市不错吧?”
“是个非常好的城市。你们不会后悔的。”
“你以为我们会留在格罗德诺吗?”——对一切都不相信的戈莫尔科·尼古拉又实行他的怀疑主义了,“准保把我们塞到什么地方的森林警备队。”
“到森林里多好呵!我J门这里的森林呀!……美极了!”雅妮卡赞叹地说。
伊力诺夫斯基没有作声。他对森林、甚至最美的森林,也很少象站娘这样欣喜若狂。还是在军校时,好几个月的夏季野营,森林呀,原野呀,离固定营房总是很远,固定营房里虽说生活不怎么样,但毕竟有条不紊,所以,秋天还没到,这种偏僻的生活就过腻味了,即使绚丽多彩的大自然也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想回城里去。有个人说得对:军人不注意大自然,天气对军人更重要。
然而,雅妮卡的赞美是那样天真、诚恳,伊万诺夫斯基不由得笑了,也就愿意考虑到格罗德诺的任何一个森林里去。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一绺绺鬈发俏皮地落在前额上、长得相当可爱的、敏捷的姑娘了。现在再想起他们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那次轻薄的玩笑和那种缠人劲儿,他心里就不好意思了,也许只有他们后来同情她、帮助她的行为才多多少少弥补了这种过失。火车除了在一个个小站上稍事停留以外,一直向西开去。窗外,六月的绿色田野、小树林、蔚为壮观的大松林、树干和农庄飞驰而过,农庄到处都有。伊万诺夫斯基从未来过白俄罗期的这个地方,现在他对这里的一切,他感到陌生而女旅伴大概已经十分熟悉的白俄罗斯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一个小站上,他们的车厢正好停在站前小市场的对面。伊万诺夫斯基跳到站台上,赶忙买了一包普普通通的乡村食品——黄瓜、小水萝卜、农村香肠,甚至还买了一碗热乎乎的酥松、喷香的新鲜土豆。然后,他们一起吃了起来。小伙子们热情地招待着姑娘。姑娘跟他们也已经相处得很热。她高兴地笑着,开著玩笑,入门地吃着黄瓜和土豆。饭后,大概尼古拉从伊戈里的举动中发现到了—点奥妙,很明智地退出,爬到上铺睡觉去了。剩下他俩面对面地坐着,中间只隔着一张车厢用的小茶桌。
他跟雅妮卡在一起很高兴,虽然他还没能彻底克服后来出现的某种内疚心情,有点象追求人时的难为情,尽管他一直就根本没有追求人的意思。而雅妮卡看来很随便,很自然。她几乎毫不拘束,脱掉了白色的小号软木底凉鞋,把短短的连衣裙包住膝盖,在硬座上动了动身子,好坐得更舒服些,她带着惹人喜欢的俏皮劲儿看着伊戈里。
“你知道吗,我们那里有一条涅曼河,”她说,“涅曼”这个词确是照白俄罗斯语发音的。伊万诺夫斯基内心里笑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不远的童年、学校、雅库布·柯拉斯的著名长诗以及“涅曼”这个白俄罗斯语的河名,一条他从未见过的河流。车窗下马上就要出现陡峭的岸坡,两棵垂柳和岸边的木筏。“我常常从木筏上跳下去洗澡。清晨,我很早就跑出去,河上还飘着轻雾,河水暖和得象刚挤出的牛奶,到处都没有人。洗够了,整天都痛快。”
“而我更喜欢湖,尤其是树林里的湖。风和日丽时,那就太好了。”伊万诺夫斯基说。
“看你说的!还是河好!湖水有沼泽的气味,可河水总是流动的,象晶莹的泪水。夏天,河上美极了。现在光说没用,到了我就领你去看,保准你会喜欢。”
当然会喜欢的。他已经相信,这—切一定很奇妙:—座小房,陡岸上两颗垂柳,岸边停着木筏,可以从木筏上跳进水深流急的涅曼河。这是他用想象描绘出的图景,尽管经验告诉他,即使最丰富的想象也从不跟实际相符。实际上完全不一样——或者坏,或者好,但就是不一样。
雅妮卡和他在一起无拘无束,就好象他们很早就认识似的;他却还是—直感觉到—种说不消的拘束,这拘束不仅不消失,反而象是越来越厉害。在巴兰诺维奇车站无礼貌地招呼她,表现出自已是个轻率的、喜欢在旅途个搞些风流韵事的人,而这一点雅妮卡不可能不看到,——一想到这里,伊戈里就感到不安。虽然这里面并无任何的轻率,纯属孩子的淘气,也许,这对一个刚授予排长职务的二十二岁军校毕业生不大合适。当时,在月台上他没有仔细看她,只是看了一眼。但现在,他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惊异地看着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视线从她那柔情脉脉、和蔼可亲、笑容可 的少女脸庞移开。
黄昏,列车快到格罗德诺时,他已经意识到,无法跟她分开了——越来越被她那青春的优雅和一种神秘的魅力吸引住了。这东西他简直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但时刻都能感觉到。他们不再谈她的旅途遭遇,好象她忘了这件事。只有一次,当她挪动架上轻飘飘的小提箱时,才忧虑地皱了皱眉头。
“就连白颜料也给拿走了。这是给我爸爸带的。我们那里的白颜料弄不到。”
“他是干什么的?油漆工人?”伊戈里没有听明白。
“画家。”雅妮卡随便回答说。“现在颜料不好搞,以前我们是从华沙订购……”
傍晚,列车到达了格罗德诺车站。他们带着微微激动的心情下了车。雅妮卡前后摆动着她的空提箱,领着他们来到集团军司令部,幸好司令部就在她回家的路上,不过司令部除了值班员,一个人也没有,得等到明天早上了。在这里过夜或者去警备区招待所都可以。坦这两名中尉没有去找招待所,而是拿着自己的箱子,走进一个象是司令员住的小房间,里面靠墙放着三张军用床。戈莫尔科马上动手收拾壁 下的那张床铺,而伊戈里随便抖了一下靴子上的灰坐,就急忙上街了。雅妮卡已经在最近一个街口的栗子树下等着他,他的出现使雅妮卡高兴,尤其是因为他今天这一夜没有事,他们就这样在这个黄昏时候的城市街道上散步了。这个城市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
他和戈莫尔科在司令部停留的两个小时里,雅妮卡已经换好了衣服。现在,她穿着一条深色的格子和一件带小花边领的浅淡色丝绸上衣,时髦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发出均匀的响声。她这样打扮,显得比她的少女年龄要大,个子也高了——几乎跟伊戈里的肩一般平。他们在这黄昏时候的街道上走着,这里有许多人跟雅妮卡认识,跟她打招呼,男人们不失尊严地将手举到新式礼帽的帽檐,妇女们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地点点头——看到这些,伊戈里心里高兴。雅妮卡回答他们既特别有礼貌,又叫人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尊严,她有意压低声音给他介绍在这条浓荫覆盖的繁华大街上见到的名胜古迹。
“这是我们的‘豪伊大街”。在波兰时期这么叫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这座教堂,是为纪念一九0五年日俄战争中牺性的烈士建的。虽说矮小,但里面是个根整洁的小教堂。我在那里受过洗礼。再往下,你有到那些很有趣的房子吗?就那一排,—个个带着蘑菇姑形的三角墙。这是从里昂来的纺织工人的房子。还是在十七世纪时,季津加乌斯富翁从里昂雇了一批纺织工人,并给他们盖了这些标准的法国式房子。这座小房是波兰女作家爱莉丝·奥若什科娃的,她住在这里,直到去世。你知道她写过好些很有趣的书。”
他的确已经喜欢这个小城市了,它朴素,但很舒适。小小的街道铺着长方石块;两边是方砖砌成的人行小道,斜斜的路面,镶着石边。许多房子的地上绿色的葡萄树郁郁葱葱,有的房子,藤蔓缠绕到三楼。但他最盼望能跟雅妮卡所赞美过的涅曼河相见。据雅妮卡说,河流就打这儿经过,将城市分成不均匀的两半。
衔道在哥特式的天主教堂大楼附近拐弯了,他们走过成排的货摊和市政管理局,在街口栗子树下有一个推小车卖冰棋淋的女人。一直和伊戈里并排走着的雅妮卡,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伊戈里,我可以向你提个请求吗?”
“当然可以!”他答道,这时他乐于满足她任何一个、哪怕是离奇的要求。
“你知道,我早就盼望过……嗯,总而言之,我盼望过有……有那么一天,一个小伙子请我吃冰淇淋。”
“呵,吃冰淇淋……”
伊戈里羞愧极了,心想,自已实在是太笨了,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但他似乎真的没有发现这个卖冰淇淋的女人,他被街道、被天主教教堂高栅栏里那—排栗子树吸引住了,他根本没有料到,他身边的这个仙女会在这里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请,小姐!谢谢客气的先生,”当伊戈里不肯收下找回的几个零钱时,卖冰淇淋的女人用波兰话表示了感谢。
“谢谢,万达太太,”雅妮卡从中年妇女手里接过印有方格花饰、装着冰淇淋的华福里饼干杯,也用波兰活彬彬有礼地向她表示了感谢。
这条短短的街道尽头,在那些橡树的上方,只见一大片广阔的天空布满了晚霞,这只有在很高的山坡上才能望得到的。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街头,看到了一座横跨护城河的石桥。这是一座断壁残墙的古老城堡的入口处,城堡的另一侧,在古老的公园深处,一座华丽的宫殿耸立在画墙里面。
“波兰国王巴托里的城堡,”雅妮卡庄重地说。“而这是他的‘新城堡’。再往那边看,看见了吗?”
他朝几乎一人高的石墙那边看去,不禁心里“哎哟”一声。原来,他们站在这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往下远看,小小的人影正沿着石级向堤岸两头敞开,河堤环绕涅曼河的这一岸,逐渐消失在参天大树的浓荫之中。
“看到了吧?这你喜欢吗?”雅妮卡紧靠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问他。
那古色古香、令人神往的古老城墙,飞架在石梯之上那坚固的天桥,那郁郁葱葱的丘陵和山坡,那高耸入云、俯瞰全城的了望塔的石柱,他当然不能不喜欢,他是宁肯看到天黑的。从这样高的地方去看,涅曼河就毫无惊人之处——不过是条平平常常的、两边有堤岸夹着的中等河流。他记得,浩渺的湖面都留给他留下过深刻得多的印象。
然而,正是涅曼河使雅妮卡兴高采烈,她在旁边象小鸟一样叽喳个不停:“看哪,看哪,水流多急呀!看见了吧。那杨树下面多大的旋涡呀!真了不得!只要掉进去,就会把你卷走,别想出来了。”
他们往回走了几步,顺着那个石梯下到堤岸上。不,河还是很美的。显然,他在高处就是没能对这条河作出应有的评价。河的右岸是一条修得很好的堤岸,两旁树木成行,右边斜立着大片大片的岸坡,小径纵横交错,坡上头有堡垒的断壁残垣。河流缓缓转弯,消失在不原处密密的一片柳树林里。那儿快到城边了,针叶林青幽幽的,是红日西下的地方。他们沿着涅曼河走着,雅妮卡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与这美好的黄昏无关紧要的话。伊戈里心想,生活里的安排十分奇怪。今天早晨以前,他何曾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姑娘,在巴兰诺维奇站台上与她相遇纯属偶然,对她竞开了一个实在愚蠢的玩笑。这是—个有教养的青年所不应该做的吧。而现在,经过一天的相处之后,伊戈里已经不知道往后怎么办呢——往后的生活要没有她,简直就失去任何乐趣!
他们沿着涅曼河走了很久,当太阳在墙一般的、参差不齐的树林后面隐没了以后,他们才转身往城里走。听着身边雅妮卡的鞋跟频频的敲击声,他模糊地感到,他的生活似乎在奇怪地变化,变化的内容虽然还不能预料,但肯定是十分重要的。他对此感到高兴,几乎感到幸福。旁边,平静的涅曼河面粼光闪闪,几乎看不出水流的痕迹。白天人流不息,熙熙攘攘的河岸,入夜几乎变得空荡荡了。钓了一天鱼的人们,一个个疲倦地收起鱼竿回城去了。浪花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灰暗的礁石,松香扑鼻的黑色渔船在那里摇晃。高大的白杨垂挂在河堤之上,把河堤笼罩在浓黑的夜色之中,行人到那里就完全看不见了。从居民的院子里飘来了炊烟的清香,似乎听得见城市入夜前的均匀呼吸了,城市沉浸在大自然的安详宁静的气氛之中,只受永恒的自然规律约束,不受世上任何人的权力支配。
雅妮卡明显地靠近了他,大概完全克服了白天把他们隔开的某种东西吧,现在她紧挨在他的身边走,手指轻轻地牵着他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雅妮卡对他改用了熟人之间的称呼,而伊戈里也几次这样称呼她,因此,他俩感到格外的随便了,白天那种不好意思的心情和长时间摆脱不掉的勉强生硬的态度一扫而光了。
现在他们来到白柳的浓荫之下,潮润的夜色更浓了,雅妮卡忽然往旁边一闪,顺着长满野草的山坡向上冲去,冲劲那么猛,使他感到奇怪,伊戈里犹豫地站住了,想到了自己脚上讲究的、擦得铛亮的皮鞋,雅妮卡在黑暗处鼓励他——“来,来,”说完很快就钻进荆棘从中去了,且不断向陡坡爬去。伊戈里看不见上面,半个天空象被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遮住了,但从雅妮卡的声音中,他感到,姑娘要领他看一种神秘奇妙的东西,于是也钻进了灌木从。
雅妮卡脱掉了鞋,继续往上爬,在黑暗中小声对伊戈里说:“你马上就会看到——马上,马上……”
过了一会儿,伊戈里爬过了最陡的地方,一只手也划出血了,他现在站在一个凉台的边沿上。凉台不宽,围着栅栏,平整的石板还在散发着白天积聚的热量。旁边,一棵高大的古树遮住了半个天空,不知是什么建筑物的一面陡直的高墙凌空而起。四周又静又黑。下面,从河边的垂柳那里隐约传来涅曼河哗哗的水声,可以闻到城墙的石灰味和看来是附近菜园里的茴香味。
“喂,你明白了吗?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这是科洛扎呀……十二世纪,你明白啦?”
“这我明白。看看去吧……”
“你会看到的,”雅妮卡有把握地说。
“你有时间看的。可现在……先到这边来吧……”
她又冲进黑暗里了,轻巧地钻过稀疏的栅栏,越过了一道什么墙,她那浅色的上衣在伊戈里的视野中完全消失了。伊戈里不甘落在她的后面,在黑暗中紧紧跟随,一直走到一个长满野草的小院子里。这儿很黑,天空全被树木遮住了。黑暗中,身边的这面灰墙只显出—点影子。雅妮卡机灵地倾听着静悄悄的四周,光脚走到一个壁 的低矮的小门口,她扔掉手里的鞋,把门往外拉,神秘地低声对他说:“钻进去!”他好不容易钻进了狭窄的门缝,从里面把住两扇门,雅妮卡就从中间溜了进来。当两扇门又合上的时候,里面—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身边的她也看不见了。怕她丢了,伊戈里轻轻地扶着她的双肩。这里寂静得有点令人害怕,忽然头上有东西在拍打,发出低沉的声音。
雅妮卡吓了一跳,同时赶忙安慰他:“别害怕,这是鸽子。”
“我不怕,”伊戈里低声回答,尽管这时他又好奇,又害伯。
“这是圣像壁,这是读经台,而这里是……”
黑暗中,他们轻步在嗡嗡响的石板地上走着,雅妮卡把他领到一堵墙跟前,让他蹲下,自己猫起来。
她稍稍欠起身,轻声地喊着:“呵——呵!”
“阿一呵!呵一呵呵一呵”从不同的地方轻轻响起了很多回音,这些声音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阿一呵一呵!”她重复了一起,声音提高了些。
“呵一呵一呵一咧呵一阿一呵一呵……”声音向远处传去,传到黑暗中看不见的教堂门廊的拱顶,向上面跑了,也许在钟楼那里消失了。
“这是回音孔。懂吗?”
“什么回音孔?”
“你不知道?瞧你!……到这边来……就这儿,这儿……”
雅妮卡又拽着他的手,象好人领着瞎子,在黑暗里走去。她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轻推了一下他的一侧。
“你摸。你个子高,也许能摸得着。”
他开始在粗糙的墙上摸起来,一会儿他就摸到了墙上一些磨得很光滑的坑,但他什么也没有明白。不过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感到惊奇。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天尽是新鲜事,但要想一一弄清楚,大概是需要时间的。
可时间偏偏很不够用。一年中这最短的一夜,过得飞快,黎明就要到了。当他们走出教堂,城市上空已经是星光暗淡,东方欲晓,一抹淡淡的晨曦映在遥远的天际,雅妮卡匆匆忙忙甚至不管伊戈里是否来得及消化,开怀畅谈她所看到的、所知道的、非让伊戈里分享不可的、一切有意思有趣味的东西,她捡起鞋,一下就钻进了陡峭的河岸上一丛带刺的野蔷薇中,伊戈里吃力地跟在后面,已经顾不得自己那双讲究的靴子了。这双靴子今天也许磨损得够呛了。
“来,到这儿来!你怎么这么不灵巧。别害怕,掉不下去。我扶着你……”
穿过一条沟壑,他们又来到堤岸,河水已经酣睡,微微冒气。雅妮卡接着往下跑,踩着光滑的石头到了水边。
“到这儿来,趁爸爸还在睡觉,我领你看看我的花坛。小冬青已经开花了,清晨特别好闻——香极了!”
他穿着皮底靴,顺着高坡,连走带滑,来到小船就雅妮卡已经在那儿拿着桨,将船硬往岸边靠。他跳上船,刚刚抓住船舷,雅妮卡就调转船头,顺流划去。
“这样能近些。要是从桥上走,那你多久能走到……”
“嘿,你真……”他赞叹地喊了一声。
“真什么?不好,是吗?说实话,是不是不好?”
“好极了!”
“什么好极了!父亲—会儿醒来,他会给这个好极了厉害瞧的。”
河水的急流把小船往下冲,但她用一只桨就把小船划到对岸,一会儿船靠近篱笆墙,墙头立着几棵高大的柳树。
“喂,抓住!要不然就冲走了。”
他急忙抓住水中闪现出来的一个朽了的小木桩,她跳上岸,他们把舵拖到长有水草的地方。这里比她原来开船的地点只往下偏了一点儿。
“早晨船主会找到的。现在……先过这个胡同,然后再沿着花园穿过土豆地,我们家的小房就在河边的教堂附近。你不太累吗?”姑娘瞧着他的眼睛,突然关心地问。
“不累,不要紧……”
他们在郊区一个长满嫩草的胡同里走着。姑娘两手提着鞋,走时肩膀轻轻地挨着他。伊戈里感觉到了从她那薄料短上衣里透过来的体温,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闻到了她头发上奇怪的香气,伊戈里想,今天他实在是太幸运了。现在他已经感谢自己缺乏教养促使他在巴兰诺维奇车站上开了那个荒唐的玩笑,他感谢这个城市和它的名胜古迹,感谢他—生中这个最特别最幸福的时刻。
“雅妮卡!”他轻声招呼,一面紧紧地跟在后面。但姑娘只是着急地加快了脚步。
“雅妮卡…… ”
“我们绕过这座小房,然后拐进一条小路,穿过园子就……”
“雅妮卡!”
“快,快!别拉下!要不爸爸快起来了,那他一下就发现……”
顺着篱笆、踩黄牛篣从生挂满露珠的小路,他们爬了一个坡,走得更快了。天开始亮了。附近,在果园菜地幽暗的浓荫里“涅曼”外区还在沉睡。他们过了一条踩得很结实的小径,来到一片白花开好象繁星一样的土豆地边,嫩绿的茎叶和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浓烈的清香。雅妮卡快步在前面走,他的靴子被土豆茎叶缠得几乎跟不上她。教堂已经很近了,在放亮的天空衬托下已经看得见它的轮廓。教堂后面什么地方,她说过的木桩在轻轻地拍打着温暖的河水。当她走到离教堂院墙还剩百来步时,—种奇怪陌生的声音,先是很轻,但很快就变成隆隆巨响,打破了这个还未睡醒的城市的寂静。
雅妮卡在前面停了下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嗡嗡叫?是飞机吗?”
是的,这显然是飞机越来越近,但是他仍然不相信,近几周来人们担心、发愁、惶恐安的最可怕的事,竞这样荒唐无稽、不合时宜地发生了。他抱着一线希望,抑制住内心的恐惧,热切地希望那个可怕的事不要发生,能够平安度过,但看来还是发生了。
惊恐万状的稚妮卡好象寻求保护—样,向他猛扑过来。他刚用发冷的搂仕住她,附近一阵巨响,把他们震倒在硬挺挺的土豆秧上。清晨被大片红黑交织的火光映亮了,一股股强烈的热浪扑打在她们的背上,泥土厚厚地盖满了他们一身……
等第—阵震耳欲聋的隆隆声过去,他站了起来。雅妮卡也在身边跳起,她被头散发,短上衣全弄脏了,却不知为什么还在使劲往那只踩脏了的脚上穿鞋。他因为被爆炸声震聋了,所以没有马上听见雅妮卡那弱得出奇的声音。
雅妮卡向他喊:“往桥上跑!快往桥上跑!桥在教堂后面……”
当然,他应该往桥上跑,到司令部去,他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这样去做了。
他再也没有回头,在爆炸的冲击下,几次他跌了又爬起,向着桥头飞跑;慌乱中恍惚看见一个惊呆了的姑娘,双手提着一只闪光的便鞋,孤独地留在挂满露珠、开满白花的土豆地里……
第十二章
不知从哪儿突如其来的枪声,把他从昏迷的沉思中惊醒。起初他觉得,这是村里头有谁无意中放了几枪,但当他提心吊胆、侧耳细听以后,就知道是从对面村子传来的;这正是他们昨夜来的方向,彼沃此罗夫也正是往那里去的。伊万诺夫斯基感到大难临头,心凉了半截。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但毫无疑问——枪声是从那里来的。
大概,最先的几枪他在沉思中没有听到。当步枪清脆地响了一声、而冲锋枪在寂静里嗒嗒地一阵扫射以后,他才明白过来。不用说,一定是他那支冲锋枪——德国人的冲锋枪不会那样打。这是他能准确感觉出来的。伊万诺夫斯基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子,但胸部感到有什么堵得慌,痛得喘不过气来,他大咳不止,吐出了一口凝结的血块,于是又有气无力地仰卧在长凳上。似乎在他咳嗽的时候,村子那儿已经平静了,他后来虽然仔细地听了很久,但再也听不见什么。
中尉勉强抑制住内心的焦急,在长凳旁边模到了表,已经七点四十分了,也就是说,彼沃瓦罗夫已经走了将近两个半钟头了,如果离那个村子只有—公里,就算两公里吧,那他也该回来了。但既然他没有回来,那就是说……他进了村子,就是说,他没有能够悄悄地回来,伊万诺夫斯基昨天那样的遭遇也落到了他头上。
中尉又欠起身子细听起来,他想从黑墙上透点毛毛亮的小窗口往外看,但身子还没有伸到窗口,就坐着不动了。他头晕目眩,眼前直冒火星。他一只手摸着显得格外沉重的步枪。但摸步枪干什么?澡堂里此时又没有什么动静,附近也没有人。彼沃瓦罗夫显然在村里陷入了困境,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去减轻他的困难呢?然而,他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啊!他用了很大力气一只手抓住墙壁,来到更衣室,一脚把门踢开了。
这个冬天的夜晚,象今年十一月每个夜晚一样,刮着风,低矮的天空没有星星,大地昏昏沉沉;地上覆盖一层干净的新雪,雪地上可以明显地看到彼沃瓦罗夫留下的一些深深的脚印,顺着澡堂的墙根,向墙 角拐过去了。
伊万诺夫斯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阵阵狂风呛得他喘不过来气,他倾听寂静的黑夜,但是再也没有听见什么——没有枪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喊声。于是,他没有掩门,在门槛旁边坐下,靠着圆木墙,这样坐了一个钟头,也许更长些。他清楚地意识到,彼沃瓦罗夫如果几分钟内不回来,那就是永远回不来了;他怀着这种焦急和痛苦的心情盼望他回来。
过了几分钟,过了几小时,但彼沃瓦罗夫还是没有回来。伊万诺夫斯基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跪着爬到门槛后面,摸到自己的小方表——时间是九点五十分。
“为什么,我为什么派他去呢?”中尉心情很后悔,“找他妈的什么滑雪板?什么参谋部?这只能毁了他,连我自己也毁了……”
的确,没有彼沃瓦罗夫,他已经什么也不能干了,但既然自己已经非死不可,那么当时至少应该想法让战土活下去。可他却把彼沃瓦罗夫派去执行一个只有千分之一成功希望的任务。德国人可能安排好了埋伏,田野里可能设下潜伏哨,而且一定是加强了村里的警戒;从他们中间穿过去是不那么容易。既然昨晚他都没有成功——那时参谋部人员还没有被惊动,那么今晚就更不会成功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呢?”伊万诺夫斯基千百次地问自己。
其实,他都已经知道怎么办了。他现在只是故意拖延时间,对彼沃瓦罗夫还抱着也许还能回来的一线希望。但当他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完全是幻想以后,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他试了试自己究竟还能干些啥,也许是啥都不能干了。尽管很费劲,但还能站得住,特别是手下有支撑的时候。现在墙壁成了他的支撑,到了田野他可以支撑枪托。他的两条腿多少还听使唤,但呼吸和脑袋就更糟了。可他想,到田野经风一吹,神志也许会清醒。呼吸也可能会顺当一点。如果不急走,慢慢来,多停停,节省着体力……
中尉的主意已定,他回到澡堂,把子弹带里的一夹夹子弹塞进了几个衣兜里。背囊他已经没有力气背上肩了,只好留在长凳上,但随身带了一个手榴弹。他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于是把着门框走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但却以令人无法解释的顽强意志,沿着彼沃瓦罗夫清晰的脚印走了二十来步,也只是在这以后他才停下来。枪比刚开始重多了,但当他快要跌倒,特别是在停下来的时刻,还得靠它来支撑。如果只靠他那虚弱发颤的两只腿,那早就站不住了。他喘了口气带着惊疑和狼狈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澡堂的黑影孤零零地治在后面。可爱的澡堂啊!他们在那里平安度过了一天一夜,而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来了。
第二次,他摇摇晃晃地大概没有走出十五步,就咳得停下来。咳嗽是他这段路上最坏的事了——咳嗽深深地牵动他内脏的伤痛,痫得眼睛发黑。但彼沃瓦罗夫给他胸部包扎的看来还不错。干巴的伤痂虽然引起疼痛,但绷带能不让滑下来;伤口也不再流血了。要不是体内难忍的剧痛,该多好!
他想尽量走得快些.现在澡堂也就成了衡量他速度的标记。在两条腿颤颤悠悠站立不稳,他已经停下来四、五次了,每一次都要回头去看看。但每一次都看见澡堂灰蒙蒙的阴影,澡堂象是故意停留在那里,硬是不愿消失在黑夜中。大概过了至少—个钟头,灰黑的夜色才把澡堂吞没。
四周是雪、是风、是原野,——中尉知道好象已经走了一半路程,现在要想返回去已经是不行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力气了。他甚至不再往回看了,后面已经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什么——吉凶祸福,全在前头!
后来他接连两次跌倒,因为两条腿站不住。这两次没有马上爬起,都是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儿,等受震动的伤痛过去才起来。还有一回,他就更是倒了大霉——跌倒时身体很笨,仰面朝天,摔得很重,痛得象是昏过去好一会儿。后来他苏醒了,但还是长时间地躺在雪地上,总感觉那颗手榴弹圆骨碌地咯在身下,但他还是鼓起了劲,爬起来坐着,以后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迈出了显艰难的头几步。
他竭力什么也不想,甚至连四周都不大去看,但目光一直盯着深深印有彼沃瓦罗夫脚印的雪地。这脚印朝着一个方向延伸。看来这个战土对他们昨天从村子出来的路记得很熟,所以是快步朝那儿走去的。现在伊万诺夫斯基最怕走岔了这些脚印。
走岔是容易的,特别是当他感到阵阵虚弱、眼前发黑的时候。但这时他就停下来,把枪拄在地上,等虚弱过去。另外,风也特别讨厌——刮得他不能往远看,眼睛尽淌泪,有时候,风是刮得那么凶,伊万诺夫斯基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没刮倒。但他顽强地和风、和自已的虚弱、和伤痛搏斗。他当然知道,未必能再见到彼沃瓦罗夫,很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但彼沃瓦罗夫被他派去送死的这条路,他还是应该走完的。他不能只顾自己活命而让彼沃瓦罗夫下落不明。固然,在这场战争里被他拿去冒险的人够多了,有几个是由于他的安排在战争中牺牲了。们他的这次冒险非同以往——这是最后的一次,因此他伊万诺夫斯基决不能半途而废。虽说在这场反对死神的激战中有许多人他没有保全下来,不过他又何曾保全过自己,唯有这一点还可以说明他没有辜负那种指挥别人的权力。这是在战争中他唯一希望的权力。至少在自己死以前应该知道可爱的彼沃瓦罗夫现在是不是流血负伤而躺在这原野的什么地方。
他摇摇晃晃,有气无力地走呀,走呀,他一再停下来,身子靠在彼沃瓦罗夫那支又重又长的步枪上。有一次,两条腿实在站不住了,他就坐在雪地上休息了很久。但这次站起来时,是那样吃力,那样痛苦,以致他再也不敢坐了,只敢靠着枪托去休息了。现在,他每走四、五步就要停一次。他的力气已经不够用了。
他又仿佛感觉自己走了大约三公里,也许还要多,因此怀疑起彼沃瓦罗夫说的距离是不是对。很难相信他们住过的澡堂离这村子只有一、两公里。遗憾的是他这次没带表,不能看时间。仅凭着某些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迹象,他觉得村子已经不远,好象他已经到了村子的附近。可是,昏暗中彼沃瓦罗夫的脚印象是无止境地延伸在这原野上。虽然伊万诺夫斯基做了最坏的准备,但还是很难估计这个战士究竟在什么地方。不过也可能这样,他也象他们昨天一样,避开了追兵,负伤隐蔽在原野里的什么地方。
他差点儿从彼沃瓦罗夫身边走过去了,因为雪地上的脚印还在向前方延伸,而前面什么也看不见。但突然,在路的一边,那被积雪覆盖的黑乎乎的杂草丛中有个什么东西在晃动,又象是在一闪一闪,这吸引住了他的注意。最初他甚至没有往那里看一眼,目光只是在雪地上一扫而过,但后来停下来,仔细一看,心里—怔。四周寂静,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一种象碎纸片的东西庄风中飘动。真是奇怪啊,这里怎么会出现纸呢?他离开了彼沃瓦岁夫的脚印,在深雪里拖着踉跄的脚步,蹒跚地向那里走去,眼睛一直盯着离得不远的那堆杂革。
他没有走到跟前,就好象突然看出来草丛中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小土包,——显然是一具躺着的人体的轮廓,还有那埋在雪里的长筒皮靴。他停住脚步,一个奇怪的疑问在心头一闪:谁能躺在这寒冬深夜的原野上?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承认眼前这个人就是彼沃瓦罗夫,战土彼沃瓦罗夫这样躺在他面前,总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也许这是别人吧。是偶然碰到的—个陌生人吧。
但这毕竟是他——他的最后一个战士,他可爱的彼沃瓦罗夫。他穿着撕成碎片的伪装服,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戴帽子,推光了的头撒满了雪,两条腿摊开。中尉过了一阵才发现,周围雪地上踩满了各种脚印,有些地方冲锋枪的弹壳在雪里露出来一个个小黑圈。
伊万诺夫斯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堆杂草跟前,枪从手里掉下了,他倒在战士身旁,用冻冷了的手抱起他的头。但是那落满一层薄雪的头,早已没有一点儿生气,完全是个死人的头了,巳不象他的彼沃瓦罗夫了,伊万诺夫斯基开始抚摸他的身体—一那破烂不堪的伪装服跟血污冻在一起,棉背心也冻结在战士血糊糊的身体上。可能是被近距离的连发射击打死的。尸体下面和旁边的雪地也结成一个个硬梆梆的血疙瘩。
“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他们这是干什么?”一个惶惑莫解的问题好象凝结在他的嘴边。他们干的什么——这本来是一目了然的。彼沃瓦罗夫看来是在被追到跟前射死的。也还可能,敌人射击时他已经负伤躺在这堆杂草里的雪地上,他棉背心的许多窟窿里现在还露出来一团团灰白色的棉絮。裤兜翻在外面,军衣被解开了,血肉模糊的胸脯落满了雪。他身旁和附近都没有发现冲锋枪,看来是被德国人拿走了。
一切都完了,哪儿也用不着去了——当他意识到这点以后,全身软瘫、浑身无力,双手耷拉在雪地上,默默地坐着。旁边躺着战土停止了呼吸的身体。他心灰意冷,脑袋空空,感到异常的空虚。只是在感情这个火炉里还留下一点点微弱的怒火——这接近愤恨的怒火,犹如一块即将挠尽的火炭往缓缓地阴燃着。但是他坐的时间越长,这怒火还是越来越旺。这怒火已经不是针对什么具体人了,确切些说,此时此刻他正在对自己这个如此糟糕的结局发泄最后一点合乎人之常情的恼怒。现在伊万诺夫斯丛已明确知道:他活不成、逃不掉、回不到到自人身边了;他将死在两个不知名的村子之间这块原野上。不会有谁去向上级报告他们的牺牲和这个德军司令部的情况了。自然不会有谁对这个司令部采取什么行动了,因为我们的人离此很远,而作为死人的他俩又已完全丧失采取行动的能力。他除了坐在旁边等严寒和伤痛夺去他残存的生命,别无他法。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宁愿这样,因为这可以使他不用去跟德国人、跟伤痛、跟自己进行痛苦的搏斗了,为了让一切快点结束,似乎应该拔出反坦克手榴弹的销栓,拉开引信……声巨响,他俩的身体将被炸成碎片,周围雪花纷起,地上炸出一个不大的弹坑,这弹坑也就会成为他俩的坟墓。要是死神迟迟不来或者他实在忍受不住,看来就得这么做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愿祖国和人民原谅吧!他没有交上好运,也没有躲过去战争中这最可怕的悲剧(这种悲剧一旦发生,对他来说什么也都不存在了)——这并非他的罪过啊!
不多一会儿,寂静中随风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大概是这个原因,他才没有在寒风里很快冻僵并永远留在自己同伴的身边。看来,在他的各种感觉中听觉是最经得起折腾的,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没有失灵;而现在,正是听觉把他和周围世界联系起来。起初,伊万诺夫斯基以为是幻觉,但仔细—听,—切疑虑都打消了,的确有辆汽车在什么地方呜呜响。他想起昨天夜里,在原野上遇到一条通往村子的汽车路。但公路现在可能在什么地方——他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了。然而它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因为从灰蒙蒙的夜色中传来的汽车声已经很近了。中尉仰起头,长时间紧张地细听着马达的轰鸣,直到声音在远方完全消失。
这意外的事情搅乱了他几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思想,一种不听自己感觉支配的愿望在心头升起。他不再去想自己的不幸了,他警觉起来,决心拼它个鱼死网破——这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目标,这目标是他无法忽视的。咳!这要是在他力气稍微多—点的时候该多好……
因为怕晚,他立刻在雪地上忙碌开了,他收回那条受伤的腿,双手撑着地面勉强欠起了身夕。光用双膝跪着,然后试转站起来。但他没保持住平衡,身子一歪,摔倒了,一个肩膀撞在雪地上,胸部痛得他哎哟哟地叫出声来。他咬着牙,怕做深呼吸,在雪地上趴了十来分钟,然后又开始试着站起来,试到第三次,他到底成功了,借助两条颤颤巍巍的腿站位了,虽也摇晃了一下,但毕竟没有摔倒。他忘了去拿几乎就在跟前、也就是彼沃瓦罗夫脚边的步枪,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弯腰拿枪而不再摔倒的把握,琢磨了—会儿,还是不去因弯腰而再冒摔倒的危险;象跳远时起跑那样,两条船在雪地上迈开了。他用尽力气去保持平衡,不让摔倒,但大风一直跟他作对,看来,风越刮越大,一阵狂风迎面扑来,两条腿实在立不住。他又摔倒了,从彼沃瓦罗夫身边也许只走出三十来步,他马上试着站起,但没有成功。他忍着右侧的剧痛,躺了一会儿,劝自已耐心等一等,自己这点儿体力更应该精打细算了。但又一心希望快一点走到公路,以致理智对他已经不管用了——现在是感情越来越胜过理智,支配着他的行动。
于是他又一次欠起身子,先是四肢撑地,而后双膝跪起,而后十分费力地用他虚弱的身体一挺——双腿站起来了。最难的是在迈第—步之前让两条腿站稳,以后身体的惯力起了作用,所以头几步迈的比较容易,但往后的几步又缓慢下来,他身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终于伸着冻僵的双手向前摔倒了。
摔倒后被迫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时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神态恍惚,几次失去了知觉,在寒风中醒来时,甚至记不清自己到了哪里。但他牢牢记得自己该去的地方,一次也没有走错方向,在半昏迷的情况下清醒地记得自己生命中的最后那个目标。
但是有一次他摔倒了,以后,感到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前几次起来时他消耗的气太多,剩下的越来越少了。他倒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躺了很久很久,也许永远也起不来了。但是就在这最后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冻死,这一点使他害怕,他已经不能允许自己冻死了。于是他干脆用胳膊肘和膝盖推开柔软蓬松的积雪,向前爬去。
但很快就发现,跪跳着爬并不比站着迈步容易,甚至还更难。中尉已经精疲力尽,整个身子都趴下来了。这要求闭着眼睛,无休止地跟积雪斗,但这比起走也还有优越之处——因为不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以保存他那一点点儿、几乎已经消解尽了的气力。他扒—会儿,在空地上静躺一阵,然后再扒,只要能喘得过气来。他这一路就是这样拼命地扒着雪,中间有多次长时间的昏迷。但每次丧失知觉的时间都不长,知觉受到临死的那个目标的维持,还强有力地支配着他精疲力尽的身体。
胸口堵得慌,非咳嗽不行,但他不能深呼一口气,咳出—口痰;他怕痛起来挺不住。但还是有一次,咳嗽震得他好历害,以致—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当他总算咳出一口痰时,他感觉嘴里有点热乎乎的咸味。他吐了一口,雪地上清楚地看到j了血。他用结冻的伪装服袖子擦干净嘴唇,又吐了一口,但血还是在流。黑呼呼的细流从下巴慢慢地流到雪地上,他侧身躺着。全身都瘫巴了,心慌意乱中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离开肉体。
但是,这样躺了一会以历,他对死的接近又感到害怕了,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可避免的结局迟早总要发生的。但现在他更关心的问题是:公路在哪儿?他应该在死来临以前爬到那里。他在这田野上的全部努力,实质上就是他和死竞走——看谁赶过谁?好象,死现在已经赶上了他并且尾随在后,等万无一失的机会把他打倒。
但这是绝对不行的!管它呢!血总不会流尽吧。他觉得:自己身上还留下一种东西——如果不是力气,那就是决心。他躺了半个小时,嚼咽着雪块,为的是止血,血也象是给止住了。上下颚的肌肉冻得抽搐了,但嘴唇不再感到咸味了。于是他缓慢地、几步一停地向前爬去,腰间拖着他那颗唯一的手榴弹。
昏暗的雪光夜色里,面前已经浮现出白柳树灰蓝色的影子,他知道:那就是公路,他终于爬到了公路。几乎一整夜的高度紧张,这时一下子全消了。他两眼发黑,双肘一松,被打穿的胸脯紧贴在他自己扒成的冰冻的雪沟里,他安静了,失去了知觉……
第十三章
虽然他真的开始冻伤了,但还是苏醒了,他立刻想起自己在哪里,应该怎么办。甚至在他失去知觉的过程中,心里还出现他那个最后的目标,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现在还能干啥。在最初的—刹那,他甚至感到害怕,心想:晚了。公路上一片寂静,四周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只听见风卷雪尘,在田野上沙沙作响。雪已经盖满中尉的双肩,两手麻木得连手指都不能动弹了。但他记得,应该爬上公路,只有那里他才算走到了终点。
伊万诺夫斯基又继续同积雪进行消耗战了。他缓慢地、顽强地爬着,一分钟至多爬—米。身体虚弱得两个胳膊肘也全不管用了,主要靠两条腿,在雪地上侧着身子挪动。受伤的那条腿不知怎的现在巳不感觉痛了,也许是痛过劲了。但整个胸部,这时火烧火燎的,疼痛全集中到达里,不停地折磨着他。他很怕血再从喉咙里冒出来——他觉得,那样他一切也就完了。他不敢深呼一口气,也不能允许自己咳一声。他尽量保护自己被子弹打穿的肺,把它看成最更要的东西,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完全取决于它了。
他的身体情况很糟,他是知道的。他的知觉,象走钢丝—样,一直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摇摆,随时都会丧失,所以中尉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勉强克服身体的极度虚弱。公路就在跟前了;在这个时候失去知觉,那简直是不能容忍的。
如果不是路沟象危险的陷阱横挡去路,也许他还能把握住自己,慢慢地、艰难地爬上公路。伊万诺夫斯基掉进了盖满积雪的深沟里,他立刻感到差点儿没憋过去,猛咳不止,开始流血了。一种粘糊的腥东西从嘴角溢出,一股热血从下巴顺脖子流到雪地上。他趴在路沟边,想:他历尽艰险,用超人的毅力往公路爬了整整一夜,难道是为了在离公路两步之远的地方死去?明天,德国人就要从这里过,他难道不是用手里的手榴弹去迎接他们,而是变成一具死尸在德国人面前现眼吗?难道能想出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知觉又开始悄悄地离开他。现在他的任何努力也无济于事了。眼睛被黑幕蒙住了,在他的感觉里整个世界缩小成一个小光点,这光点越来越小,终于熄灭了。但即使这一次,他仍然有一种东西战胜了死亡,使他受尽了折磨的身体恢复了生命。虽然意志未做任何努力,这光点又亮了,他重又感觉出来周围的雪、严寒和严寒中的自己——极度的虚弱,和全身的疼痛。他马上翻动身子,向前爬了,无论如何也要爬出这个积雪的深沟,到公路上去。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应该守住自己最后的阵地,应该在阵地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到底还是从路沟里爬出来了,侧身倒在路边上,他爬了四步以后,呆着不动了,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尽了,他已经躺在车辙里——这—点他是凭身体感觉出来的。汽车想绕开他过去是不可能了。他满意地短吁了一口气,就开始准备手榴弹。
但为了取手榴弹,他又遭不少罪,也许比在路沟时还痛苦。他冻得不听使唤的手指就象完全失去了知觉。他花了好几分钟去解腰间拴手榴弹的带子,但始终没解开。手指只是在胯骨间瞎碰,就是摸不到带子的两头——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为这双不听话的手差一点儿没气哭了;但的的确确是。最先不听他使唤的是手。于是他把胳膊挨近沉甸甸的弹柄,使尽他现在还剩下的浑身力气,把手榴弹从上往下向腹版沟里压。只听见嘶的一声,—个东西开了,他的心情众刻加释重负——手榴弹已落在他身下的雪地上。
但看来他消耗的力气太多,别的什么也不能干了。他在车辙里躺了好久,风转起地上的雪尘,在车辙上头飞舞。他想,自已大概会这样被雪埋上。们现在就让它埋吧,他再也不用急着上哪儿去了,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现在只要能把手榴弹管好就行。他还是用失去感觉的双手模到了于榴弹的铁把,但揭不开销栓。这时,他好不容易把手榴弹顺着车辙挪近自己的下巴,用牙齿咬住已经拉直了销栓的两头。
在别的时候只要用两个手指稍微一动,就能够拉直这已经分开的两头,把它们从弹把里拽出来。可现在,不管他怎样努力,对它们毫无办法。它们奸象冻结在那里,好象已经被焊死在那里。他咬着这些很难对付的铁丝,拧呀、弯呀,足有半个小时,咬碎了牙齿,震破了牙床。大概经过上百次的努力,他才用牙齿咬住销栓的两头、把它们拧到了——起。他—直很怕自已错过了时间,就怕公路上出现汽车的时候自已无所作为。但汽车并没有出现,他做好投掷手榴弹准备以后,就耐心坚定地等待了。
等——几乎成了他在这一夜里遇到的最大困难。他绷紧灵敏的听觉,搜索着旷野上的每—点声音。但是除了风声不停的喧闹,周围万籁俱寂。公路,这条曾经如此吸引过他并迫使他付出过极大代价的公路,现在是空荡荡的。周围的一切都安然入睡了,只有雪尘打在冻冰的伪装服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慢慢地掩盖他那躺在车辙里的身体。
伊万诺夫斯基听了又听,但什么出没有听到,他开始发愁了。他想,根据种种迹象,到天亮以前看来谁也不会来了。这条公路夜间不可能有车来往,说不定早晨才会来人吧。天亮一定有车从司令部出来或者到司令部去,司令部不走公路是断然不成的。但离天亮还有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他就弄不清楚了。他现在很后悔把表留在澡堂里。这也许是太粗心大意了吧!不如道时间,他简直无法计算自己的气力,以便维持到天明。
他失去感觉的手指紧紧握着手榴弹把,胸部贴在雪地上。他等着。他几乎没有睁眼睛,不睁也知道:除了昏暗的雪光,周围什么也没有。在这万籁惧寂的雪夜,他紧张的耳朵能听治周围各种声音,但他如此盼望的那种声音,哪儿也听不见。
由于趴着不动,身体很快就开始冻僵了,他十分明白,不等德国人动手,严寒和冷风就把他干掉了。他身体全冻透了,甚至无力打哆嗦了,但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反而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可怕的结局。简单说,他在慢慢地、不可避免地、一步一步地冻死过去。这儿没有谁能给他帮助,给他鼓励,甚至没有谁知道他是怎样走完自己的路程。一想到这,伊万诺夫斯基突然感到害怕、甚至恐惧。他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困难时刻总有人在身旁,总有人依靠,总是同人一起度过危急关头。而这里却只有他一个人象一条受伤以后又被赶得困乏不堪的狼,呆在严寒的茫茫荒野里。
他当然是非死不可了。虽然他神志不清,但这一点对他还是够清楚的;他对此也不感到十分惋惜。什么也救不了他,他也不幻想奇迹,他知道:被子弹打穿胸膛的人在战争里是不会有奇迹的。他现在—无所求,只是希望不白白死掉就行。只是不要先就冻死在这条公路上,而是等到了黎明,等到一辆德国人坐的汽车。万一碰上个将军,那就太好了!伊万诺夫斯基会让他连同阔气的小轿车—起升上天的!最次也希望能碰个上校,或者一个什么法西斯头子。很可能,村子里是个大的司令部,高级人物那儿有的是。
为了这,那就需要活到黎明,熬过这不祥之夜的严寒。这一夜竟是如此地难以度过,他不由得开始害怕了。他害怕冻死在公路上,客怕睡过去或者长时间地失去知觉,害怕妨碍他每一个动作的胸部伤痛,害怕咳重了一声,害怕因此把血流尽。在这该死的公路上,许多危险都可能发生,他必须战胜,或者躲开,用机智绕开这些危险,为了坚持到天明。
他的两只手几乎已经失去了感觉,而现在两条腿又开始冻麻木了。他想活动一下一只靴子里的脚趾,但毫无结果。于是,为了勉强维持身体的热量,他开始用两只结冰的靴子磕打着公路。在寂静的夜晚,身后响起了沉闷可怕的敲打声,他不磕打了。脚一点儿没有暖和过来,心里感到更难受了。他感到正在失去知觉,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榴弹塞在身子下。此时他不得不把手榴弹看得比生命更可贵。没有手榴弹,他在公路上的存在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在极度的昏迷之后,接着是—阵长时间的极度虚弱。这时他又感觉出刺骨的寒冷,他害怕地打了个冷颤,好象这茫茫的长夜没有尽头,什么高招也无助于他等到天明。但这怎么能行啊!——这种无满绝逐情绪的抗议声几乎从口里喊了出来。难道就这样毫无结果吗?那么多的辛苦努力又为了什么?难道全都白费?但这么多的努力——是物质的“我”的产物,而且这努力本身大概也是物质的,这物质就是他那已经虚弱无力的肉体和被他流掉的鲜血。为什么这么多的努力要在这非常物质的世界坚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乌有?
然而,他几乎十分清楚,一切都将归于失败,但他不愿这样去想。他愿意相信:他历尽千半万苦所做的一切,总会在什么地方表现出来,在什么东西上表现出来。就算不是在今天,不在这儿,不在这条公路上,而是在别的地方,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这场战争中,他的痛苦牺牲,也象成千上万的人同样痛苦的牺牲一样,总应该导致—点什么成果。又怎么能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死呢?他总是为了点什么才生,才活,才做了这么多斗争,忍受这么多痛苦,还流了血,现在又正在苦难中献身。这里总应该有点什么意义,即使是微不足道,那也还是人生的意义吧。
他突然一下子相信了:会有意义的。一定会这样的,在这世界上任何的人生苦难都不能没有意义,何况是前方战土的千辛万苦和流血牺牲。战土的鲜血洒在这块令人不愉快的、但毕竟属于祖国的冰天雪地里。这是有意义的!而且会有结果的,不可能没有结果,因为不应该没有结果。
只要他等到天明就好了……
这时,严寒冰雪已经侵入他的内腑——他感觉到这点。他用还没有完全失去的模糊意识注视寒冷怎样在缓慢地、却又是步步紧迫地征服着他失血过多的身体,他计算自己短暂的余生。有一次,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突然感到吃惊,于是再用力睁大一些,旷野上空已经发亮。那象是永远笼罩着大地的夜幕,现在明显地升高了,田野更开阔了,天空蒙蒙亮了,结霜的白桦树相映在天空里显得十分清楚。落满雪尘的公路伸向昏暗的远方。
他对这一切只是迅速地扫了一眼,但眼睛已经感到疲倦,他正想把头放回到雪地上,忽然发现了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辆汽车,但他定睛细看,觉得更可能是马车。由于看的时间长,他疲倦了,头耷拉到了雪地上,感到心慌意乱,又是害怕,又是希望。一个重大的、具有决定意义的问题摆在他面前:马车上坐的可能是什么人呢?要是农民、农庄庄员,那就真是所谓奇迹了:他快要得救了!可这是不久前所不敢相信的,要这是德国人呢?……不可能!他实在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德国人要么这清早坐着马车从驻扎着大司令部的村庄来这儿呢?他全力反对这种荒唐的推测。他这一夜什么都想过,但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运东西的大车。他跟这大车是毫不相干的。
然而那确实是大车,正向这儿慢慢走来。拉车的两匹枣红大马已经看得清楚了,它们摇晃着短尾巴,轻松不费力地拉着满载麦秸的大车。车顶上坐首两个德国人坐在那儿,摆弄着缰绳,在低声交谈。
伊万诺夫斯基看列眼前炸一切,全身都凉了,呆呆地躺在车辙里,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有这种倒霉事。在做了这么大努力、受了这么多牺牲和痛苦之后,他竟然不是去炸弹药基地,不是去炸身穿讲究的“奥普伦式”上将服的将军,甚至连个带公文包的上校参谋也不是,而是去炸两个赶麦秸车的车夫!
但看来结果只会如此。至少,他的一切都快完了。为了伟大的胜利,为了尽战士的天职,他做出了自己最后的贡献。别的,更大的贡献将落在别人身上了。大型的弹药基地,不可一世的普鲁士将军,气势汹汹的德国法西斯匪徒——他们也许都能摊上。可他自己只摊上这两个车夫。他也只能跟这两个车夫进行最后—次早已定局的战斗了。但他非这样不可——为了自己,为了彼沃瓦罗夫,为了在通过火线时牺牲的谢卢佳克和库德尔雅维茨,为了沃洛赫大尉和他的侦察员们。还为了很多很多人……于是他用牙齿咬着铁丝圈,把紧盖着的销栓从弹柄里拔出来。
马车缓缓驶近,看来他已经被发现了。军大衣领子高竖在脖子上的那个德国人,侧身对他坐着,他还在继续嘀咕什么,驾马车的另外那个船形帽罩到了耳朵的家伙,已经伸长了脖子,注视着公路。伊万诺夫斯丛把手榴弹塞到肚子下面,一动也不动。他知道,自己穿着伪装服,远处是看不大清楚的;况且他在车辙里,身上又盖着不少雪。他极力不动弹,几乎是停止呼吸,他这样猫着,连双眼也闭上了。如果他们发现了,就比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让他们再靠近些吧。
但是他们没有靠近,而是在二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并且朝他喊了几句什么。他照样—动不动,也不回答,只是眯缝着眼睛,偷他地注视着他们。这一夜的任何时候都不能象此时此刻这样深情地感觉到垫在肚子下的那颗手榴弹。
其中一个,即竖起大衣领坐在车上的那个德国人,没有等到回答,就抓起卡宾枪,贴着麦 滑下来。另外那个没有动地方,手里继续握着缰绳,伊万诺夫斯基因此气得哼了一声。事情的结果比他估计的还坏:向他靠近的只是一个德国人。中尉感到心里发紧,两眼发黑,公路和公路上的白桦树向一边歪倒。但他还是尽力维持住了知觉,等待着。
那个急步跑来的德国人,咔嚓一声,拨弄了枪栓,命令地喊了一声,就敞着长长的大衣襟,大摇大摆沿公路走来。他端著卡宾枪,枪托夹在腋下,随时准备射击。伊万诺夫斯基一点点放开身子下面的手榴弹的金属板条,他默默地,象祷告一样,心里叨咕着:“你就来吧,来吧……”他等待着,他整个身心跳沉浸在这“伟大的期待”当中,此外他已经毫无作为了,他无法把手榴弹扔到敌人跟前,他只能让自己跟敌人同归于尽,一起炸掉。
然而,这个车夫看来不属于勇士之列,他走得那样小心翼翼,似乎马上就要向后跑,但他毕竟还是在靠近。
伊万诺夫斯基已经能看清他那没有刮脸、还有睡意的面孔,惊惶不安的眼神和结上霜的大衣钮扣。他根本没有走到伊万诺夫斯基跟前,就又喊了一声什么,站住了。紧接的一刹那间,中尉就看见德国人端起卡宾枪开始瞄准,他气得差点儿没喊出声来。这个德国人瞄准的动作笨,很费劲,枪简长时间从这边晃到那边。他的同伙一直在车上向他说些什么,也许是教他怎么射击吧。但伊万诺夫斯基仍旧躺着不动,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凶手,绝望的泪水顺着面颊滚下来。他就是这样等到了黎明,就是这样在公路上碰到了德国人!一切就要这样愚蠢可笑、这样荒唐无稽、这样一无所获地结束了。这种结局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生的!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站起来吗?叫—声吗?举起双手吗?还是悄悄地、顺从地正面接受这最后一颗子弹而永远离开人世呢?
他当然是要离开人世的,现在他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秒钟了,接着将是他那“永恒伟大的安息”。处在他这种情况就是这样也不坏,因为这可以一下子解除他的一切痛苦。他虽然死了,但还有别人留下来。他们一定胜利,他们一定会重建这块绿色的、幸福的土地,他们一定会尽情舒畅地呼吸、工作、相爱。然而他们的这种幸福也许还要归功于牺牲在这公路上的—位二十二岁的排长——伊万诺夫斯基中尉呢!
不,他没有站起来,因为种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也没有喊一声,虽然喊还是能够的。当孤独的枪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砰的一下,又—颗子弹钻进了他那血肉模糊的身体,他只是身体颤了一下。子弹打在他的肩上,大概把锁骨打碎了,但他仍旧没有动一下,甚至没有哼—声。他只是尽最后一点气力咬紧牙关,并且永远闭上了眼睛。他怀着最后一点点希望,听着公路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想:可能还没有完全失败,甚至可能成功。他还留有一丝一点的成功希望。他强忍住牵动各身的新伤痛,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向侧翻着身子,从身子底下抽出手榴弹。正当脚步声停在近处时,他到底抽出了手榴弹。他身子的一侧感到手榴弹的金属板条使劲地弹了一下,雷管啪地一声,震耳欲聋。那个德国人尖叫了一声,大概是在逃跑。伊万诺夫斯基还听到他在地上走了两步,再往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几秒钟过后,当混杂着积雪的尘土落下来时,公路上已经没有他了。只是公路的车辙里一个不大的弹坑在风里冒烟。周围被炸开的雪地上,到处是冻土块,被炸得飞起的德国人尸体,脸朝下地躺在路沟那边,军大衣的长襟摊开在弄脏了的雪地上。大车向一边倒了,麦秸撒了一地。套在车上的枣红大马挣扎地妄想站起来。另外那个幸存的德国人吓得把枪扔在车旁,沿着公路向村里跑去。
【全书完】